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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云云]

　　就读高二时，恰逢反右。学校最有名望的周老师被打成了右派。右派，这个玩意儿是玩不得的，在当时简直比杀人犯更可怕。怎么一夜之间，心中的偶像，就被摔个稀巴烂，而成了十恶不赦的坏蛋？单纯得像一掬山泉水似的高中生，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记得新学期第一天，这班高中生都心照不宣，巴不得早一点上课。预备铃还没有打响，大家却早早就安坐于教室。不为别的，为的是想快点看一下那位右派老师的容貌。其实他们都深知，周老师绝对不会变得陌生起来，更加不会变成一个青面獠牙的怪物。他们只不过以这种冷漠而好奇的举动，对这位良师，表露出几分同情和牵挂！
　　这是周老师的化学课。上课铃声还没响，这些高中生还在回忆着这位老师往日在心里的印象。矮墩墩的个子，乱蓬蓬的银发，黑瘦的脸庞，炯炯的眼睛，这就是周老师的素描画像。使人感到他不羁而有趣的，是他那套唐装上衣。一件旧得泛白的蓝士林布唐装，几乎天天不离其身。其中，唐装上那四个特大的口袋，最惹人瞩目。这四个口袋，各负其责。钱包放在左上袋里，不过从未见过其隆起过。右上袋是他的“档案室”，随时可以从中掏出一迭小纸片来，翻阅一下，哪个学生哪次考试测验的成绩，都历历在目，一清二楚。左下袋充当了他的“公文包”，一进教室，他就从这个口袋里，掏出一本皱得无可复加的课本来。讲课时候，他要板书了，右手往右下袋里一插一抽，就掏出了一截子粉笔来。写完了，顺手又把粉笔头投进口袋里——这便是他一个经典的习惯动作。怪不得他的右衣襟，老是白花花的一片。有时候，授课内容讲完了，就要我们写作业。这时候，他就像魔术师一样，从这个口袋里变出一个扁扁的白兰地小酒瓶来。他说，准备了点开水，待声音沙哑时，方便“润润”喉咙。不过，学生们经常看见，当他“润过喉咙”以后，脸颊上总会飞来了两朵红云……
　　听说，他于上个世纪三十年代，毕业于上海一间名牌大学。求学期间，深知国家化学工业之落后，萌发了从事基础教育之志向。毕业后，他谢绝了某大公司的高薪招聘，来到了广州一间普通中学，当了高中部的化学教员。有人讥笑他，说有高枝不攀，偏要当个穷教员，真笨！他听了傻傻地陪着笑，然后平和地说：“万丈高楼平地起嘛，让孩子从小就树立科学立国之志，有何不妥？反正人各有志！”结果，在这间中学一干就是二十年，而且成了个著名教师，当上了市学科学会的理事，发表的教研论文不计其数。可是，因为当过海关关长的父亲，四十年代末去了台湾，所以在镇反、审干运动中，本人虽未涉嫌，但是也成了“内控对象”。他对此心知肚明，所以，一直淡泊名利，潜心教学。自知难以福泽于他人，他逃避了爱情和婚姻，当上个孤家寡人，闲时与杜康为友，一杯解千愁。有一次他和几位同事上茶楼饮夜茶。席间谈论甚欢，城府尽开。有人谈及斯大林的长相，周老师接过话茬，不经意地说：“斯大林够威严的，要他饰演凯撒大帝的话，那才叫惟妙惟肖呢，哈哈！”匪夷所思，半年后，就凭这句话，叫他当上了右派……
　　高中生所期望的铃声响了。那件熟悉的唐装又出现在黑板之前。只见他毕恭毕敬地向他的学生们一鞠躬，接着就说：“感谢大家，感谢大家对我这个戴罪之人如此宽大的接纳！我会竭尽全力地上好课的，我一定会的！”他用变得有点呆滞的眼睛扫视一周，也许学子们那些充满同情而又特别专注的目光，好使他感动，眼角分明闪烁着泪光。他从口袋抽出书本，往教坛上一放，就侧过身子，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拿出一截粉笔来，在黑板上以苍劲的大字写上了课题，就开始讲课了。他就像个出色的导游，用那富于启发性的语言，带领着这群高中生一下子就进入了那个神奇的化学世界……末了，他腾出少许时间，让学生质疑提问。可是，等了好一阵子，都没有人举手。突然，有个小不点学生站起来，笑着说：“老师，我想大家都没问题了，您就润润喉咙，歇一歇吧！”整个课堂马上就雀跃起来。周老师显得有点难为情，却也陪着大伙笑起来。他挺着身子站立在教坛旁边，一边用右手使劲地拍打着唐装的右下袋，一边摇着头说：“没了，没了，那个东西没有了……”他的话语被一阵笑声所掩盖了。一个女学生又站立起来了，满脸堆笑地说：“老师，没那个不要紧，我给你斟杯水，好吗？”只见周老师又摇头又摆手，连声说：“不用，不用，千万别这样！太谢谢了！”刚好这时下课铃响了，他连忙诚惶诚恐地给了学生们一鞠躬，就快步走出了教室……
　　三十年后，这群校友相约回母校团聚。可是他们被告知，那位值得思念的周老师已经仙逝了。这些年来，他默默无言地，无怨无悔地走着自己的路。听说只有在课堂上，当他讲课讲得最投入的时候，人们才能看到他难以一展的笑容。一九七八年秋末的某一天，他在重症病房里接到了改正通知书。他挣扎起来，把通知书贴紧着胸口，望着窗外的蓝天，灿然一笑，就安详地合上了眼睛，永远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