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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狂》四、在劫难逃,肖河生们给摊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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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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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时间: 2006-10-16 周一, 下午6:23    标题: 《疯狂》四、在劫难逃,肖河生们给摊上了 引用回复

四、在劫难逃,肖河生们给摊上了
12
让故事回溯到开篇、回溯到那次万人大会的前夜。续前曾稍有描述的——
公元一九六七年,文化大革命的烈火在烧遍神州大地的同时,终究舍不得漏下潇源九疑山里的这一角——香草区太阳公社。
被夺权靠边站了的原公社党委书记肖河生,今天被推到这,明天给押去那,白天一场场地向造反派“讲清楚”,晚上在轮番监守下不停地写检查。犹如乱麻缠头,各种各样的问题,各形各色的帽子,直把他弄得快要窒息。
那烈火烧身的恶劣场面,那震耳欲聋的打倒口号,搞得他差不多就崩溃!而喊得最响,最叫他心惊肉跳的,就是“打倒土皇帝肖河生”。回回听得,回回如遭雷击。胆颤魄寒。晚间写检查中,虽不敢写下“土皇帝”三字,心里也不断自问:你、你是了“土皇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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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时间: 2006-10-16 周一, 下午7:14    标题: 引用回复

13
也许刘禹锡的《潇湘神》就是据实地实情实景而写出。太阳乡境恰似浓雾中晕泛边糊的太阳平铺地头,其位在九疑山地西,离舜源峰三五十里。屏立它东沿的日出岭,俨然一方住持,携领属下大小沙弥膝跪于地,向大主寺大活佛九疑山俯伏朝拜。而竹园,就在日出岭主峰——位当正中的圣后峰那有如从峰头一斧劈削直下的西崖脚。

这里虽不在九疑峰,但普山普岭,满村满院地,也都长着泪痕斑斑的湘妃竹。
据太阳乡人传下,追寻帝舜的娥皇女英到达日出岭,得知夫君已死在九疑山,悲痛得当场昏厥。随来的儿女们慌忙抢救,人倒救醒,但再站不稳、走不动。娥皇正对着九疑山,日夜相思,默默凭吊,泪水不断线地涌流;女英虽同样怀悼夫君,然而她是小妹,得服伺大姐、照顾儿女。她以背抵稳娥皇,洒着相思泪,吩咐儿女们在太阳乡境安顿下来。姐妹俩魂飞舜源常伴君,躯体就化成了现在的圣后峰:娥皇是凄切向东思君望夫的、壁立潇水岸头的东崖,而如慈母般怀抱着竹园、揽顾着太阳乡境的圣后崖,自然是女英了。她们的相思泪也就把岭头岭脚的翠竹洇成了斑竹;而且还汇成一条从圣后峰头源出淌下,绕过村北才加入潇水的小潇溪——圣泉溪。她们的儿女后来蕃衍成太阳的十坊三十六姓:江北的竹园、路坪、金鸡窝、樟树脚、岭头坝,以及江南的牛头山、刘家山、马家岫、柳树湾、桃李寨。为纪念她们,太阳乡境公同在圣后峰修了座圣后庙,置办了庙产,由圣后崖下的竹园掌执,四时祭祀。

这么说来二妃并非哭死舜陵前,而在这临近地安下身家,不过寄魂遥哀。帝舜或许就缘此生怨,借着儿女间也常有的,疑怪母亲有偏心,不满,肆行挑动不和;弄得太阳一境宗族矛盾纷争,乃至血腥械斗,那刀光剑影,障天乱日,历历不断。
据说竹园的竺家是娥皇最小的儿子,于家为女英长子,杨家最得两圣后欢心。因此 当初女英把他们搂在怀,留在身边,指给的也是太阳境内最好的地理位置、最肥美的田土、最好的水源和最丰茂的山林。

确乎如此,从九疑源头三分石下来的潇水,蜿蜒来到上游邻乡香草境,活如为方便娥皇涤足,直贴紧圣后峰东崖脚流过;接着从她的裙底凤凰口钻进太阳乡的竹园,又仿佛为方便女英日常洗涮,来个急拐,顿改先前的东西流成南北流,缓缓地淌过竹园村前。
傍着潇水岸,竹园就座落在那缓坡漫抬的圣后崖下一里来宽的敞阳地。它属有对岸那片在太阳一乡中算最开阳、最平敞、也最宽阔,素被称为一乡粮仓的田洞——梭子洞。它以圣后崖为后倚,整个圣后峰西麓,包括其在村南头分延下的凤凰山,北头分延下的圣骑山、枫木岭,以及再北去的支脉苦竹坳、观音山等,除了竹,还茂长着片片松、杉、樟、株、油桐、油茶。一条潇水,四时不断地带着木排和竹簰,春汛时还托着小船,装货载物上下永州,流进湘江。三条古驿道,一条由衡州经县城南上,一条自广东连州跨南风坳后西来,一条从广西八步过龙虎关北下,到竹园汇结一点。

自古来,湘、粤、桂这三省交界之地的商旅驿邮,力役挑夫,都以竹园为一段行程的中伙或安宿。方圆数十里的竹木、桐油茶油、茶叶、笋干、野生药材、野味山珍、兽皮、土糖、肉猪、肥牛等山货土产,都先集于此,再经那一水三道转出。回头客带着本地不生产、民生必须的盐铁布匹等日用百货,也是先囤在这,再销往四乡。在没有公路交通的旧日,这里称得上是本区域的财货集散地、交通枢纽点。
它有建筑既古色古香、又上下左右都整齐划一的村居。它的大成殿历代都是太阳一乡治所所在;它的大清明堂是全乡的积谷仓;它有饮誉远近,特具神秘色彩又特有神奇功效的三眼好泉:观音泉,苦瓜井,圣泉。早年,一个圣后庙,一个观音庵,四时香火袅袅,神财旺盛。竹园于、竺、杨三姓,合供同个祠堂,分耕梭子洞;沾圣后遗泽,收一方民望,据潇湘源流,集四海财禄,和睦团结,素以富、豪、雄三气,势冠全乡,以其无可伦比的政治、经济、神佛信仰、祖宗祭祀的优势地位,历来号令整个太阳。

而在竹园三姓中,传说开初执掌头首的是于家。它经理着圣后庙和观音庵的庙产及神财收益,不仅耕牧渔猎,也擅于经商,因而最富有。所建竹园村中央染匠弄一条街巷,格外富丽。
竺家自出了个叫四伯的大官,陆续建起村下首的四伯弄,后世子孙屡有中举皇封、在朝为官,祠堂拜坪沿的旗杆石为所包揽。四伯弄,也就颇带几分官宦府第的威严。

忠义豪侠的杨家人爱的是百艺百技,练拳习武为所好。村上首的新屋弄由他们弄起来,几乎都是手艺作坊,相比之下,虽较朴陋,却格外实用。
那时,举凡太阳十坊三十六姓举办什么,都公推竹园为首,竹园则推于家主持。凡事竹园人说了算,因有俗语道:去接官自有竺家,要求借当找于家,想请抱不平者到杨家。

可后来,据说因于家为争长房嫡宗正统位遭了天谴神责,罚到村北头忍苦冲的岭坎坡头去受苦;杨家人也因自觉卑微,不配与高贵尊荣的竺家同处竹园,于是也移到村南头凤凰口去建了个城堡式的杨家卫,这一来竹园本村就由竺姓一家独居了。
三十年河东河西,沧海桑田变迁,都叹难料。然在太阳境内,暗里流开的顺口溜一改而成了:最苦是于家,讲骨气算杨家,最狠最毒莫过竺家。

过后,不知从何时起,这暗传的顺口溜再改而成“官也竺家,匪也竺家;匪仗官撑腰,官得匪保驾;官匪五百年前是一家,都把民膏民脂刮;只害得太阳各家家不成家,人命不如草,苦泪化作血,血浸斑竹春笋年年发!”
县衙的父母官大人于百姓疾苦可以不闻不问,但对每一个受委治理太阳的乡吏,却都会切切告以“结好竺家一户,镇住太阳一路”的治民经。

不用说,这四道顺口溜背后是无数带血带泪、亮刀亮剑的恶斗故事;也不由你不想到,那竹上的斑斑紫癜,不只有泪,更多是血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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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时间: 2006-10-16 周一, 下午7:16    标题: 引用回复

14
竹园,竺家,竺家一户,竺家霸,土皇帝!肖河生心头猛猛一抖:我也成了太阳的土皇帝了吗?
解放了,代表人民来掌握与管理太阳乡人民的,是不久前的湘南游击支队战斗班长、现在的工作组长肖河生。既是一乡之首长,自然住在乡政府所在地竹园。他虽非太阳人,却深知太阳历史掌故。说受人民委托,尽管大部精力与时间仍在治理人民,他已不会去结好当时的“竺家一户”、远近恶名昭著的大地主竺宏;相反,当竺宏作为“三、二九”反革命武装暴乱首犯败露后,被搜捕出来,他还打出伸张正义的旗,命令当时的竹园民兵班长杨山泉,押着这个民愤极大的恶霸地主游乡示众完,就果断地当众枪毙了。

这一举不仅沉重地镇慑了太阳境内的其它旧头面人物,主要还壮了人民的胆。人民看他能那么洒脱地把竺家霸镇压,其威信也一下子树了起来。从此,他就由组长到队长,到乡总支书记,公社党委书记,一次次变换头衔的同时,切实地,全盘握有着治理太阳一境的所有大权。
自解放十多年来,经过互助组,初、高级社到人民公社;通过清匪,反霸,土改,三反五反,统购统销,肃反镇反,整风整社,反右派,大跃进,反右倾,反五风,小四清,大四清,社教;以及紧随其后的批三家村,打四家店;以及几乎每年都要进行的整党整风,太阳一乡在肖河生的拨弄下,已起了翻天复地的变化。

乡政府一改旧时“一个乡长带个工丁,外加四个乡丁催粮催饷抓壮丁”的孤家寡人肃杀景况,而有了党、政、人武、治安、财粮、税务、民政、农协、青年团、妇联等一大套,以及相应的副职、文书、干事、助理等一班子热闹人马。从各种渠道,方方面面,切实加强了同人民群众的联系。

随着粮站、供销社、信用社、森林工作站、学校等的建立与完善,到了公社化后的六十年代中,土产山货收购站、牲猪肉食品购销站、卫生院,乃至邮电所,也都有了。一改旧时下乡就只为要税要捐,对其它事一概不管的冷漠冷淡,而像个大家庭的家政主持者,辛勤、热心、细密地关注着,并管遍了全体人民的衣食住行、嫁娶生死、喜怒哀乐、七情六欲;安顿着每条可称为“人”的生命,其从出世呀呀学语,摇摇学步,到闭眼断气入棺入土这一全过程的所有细节,统筹着他们的命运,身份,地位,权利,义务,等等。

粮油关系拴在户口上。有一段时期连食盐和本乡土产的蔗糖也按人头配给。一个“粮”字除指的稻谷,还包括着红薯、大小麦、荞麦、苦麦、玉米、蚕豆豌豆绿豆黄豆、本地特有的湖南稷籽,以及不普遍种、但只要种下收了,分时就得折合成“粮”的高梁,小米,切薯。甚至萝卜。
供销社总揽经营着各种凭票证的及少数不用票证的日杂百货;国家和集体统一管理,采伐,购销森林竹木;集体进行着包括土产山货在内的一切生产与经营活动。

普通社员都很安逸。你不必花心思在今天该做什么、怎么做,只须竖起耳朵听发哨子、吹号、派工催工;随大流出工,照分派与吩咐使动手脚,或劳动肩膀与脊梁,随大流睡觉。无论白天黑夜,你尽可放心大胆地随群行动,或按指令,在指定的区域范围单独行动,不再担心碰上短路绑票抄劫掳抢等危险。
像一只只被绳索勒控着喉吞的鸬鹚,只须听竹竿挥赶扎下水,就行;捉到鱼了,浮上水面,乖乖地,让从囊中挤出,投进集体的鳖篓;不必计较捉的大小,或多少,也毋须操心上岸后会不会丢给你几条碎鱼虾下肚。毋须你过问;一日三餐,碗里有没有,多少,自有安排。如果闲得无聊,你可以谈论天气,凭你的经验,用自己的关节之类的病变感觉,大呼小叫嚷嚷地危言耸听预报,造笑料消遣。总之,你可以活得辛辛苦苦、劳劳碌碌、穷穷困困,活得紧紧巴巴,也大致安然。
等贵贱,均贫富,清苦一色,半饥不饱,贫穷的公平、公正,摆的你不能不公认。

因此,你不该再生嫉妒,怀不满,有怨艾,有非分之想。你不该、因而毋须稍动脑子。
别抱怨你一点权利和自由也没。这江山都属于人民,作为人民之一员,你这么说不是昧了良心的睁眼瞎说吗!自由从来与纪律相对。你满有遵守纪律听从使动的自由,这也是你由衷的选择。难道你仍留恋旧时那种漠不关心,你不是一番番声泪俱下,诉那没人管的冷落、凄凉与悲惨,口口声声表态深恶痛绝吗!
况且,还有个领域放任你绝对自由:你结婚了,晚上的床头动作,就从没派人干预过。还鼓励你像下猪仔似地一窝一窝更好,人多势众嘛。最高指示就有一条:人多热气高干劲大。舆论普遍倡导和鼓吹多子多福,人民当家作主的天下,当然得人丁兴旺。只有资产阶级的马尔萨斯才胡扯人口过剩,他的反动阶级本性决定了他仇视劳动人民,怕人多力量大。中国的优势即在人多,据说纵然发生核大战,送他三五亿人去牺牲,中国仍可保持央央大国的革命地位!

迅速膨大的乡政机构像一根根绳索,套住脖子,套着手脚。可任山上风刮倒冰冻坏的树木枯朽归泥,不许谁弄回家哪怕当柴烧;可任谷在田里生秧、薯在土中水烂,不能放生产队不通过称量记录就容社员各自弄回家烘焙保好,以稍稍填抵那饿扁了的肚肠。谁这样瞒产私分,便是无法无天,犯了十恶不赦的弥天大罪。
田埂越留越宽,土边往地心侵,越荒越毛,可是不容你挖开哪怕一寸,种上属你一家收的哪怕一棵豆。斗干穷。绝不允许搞资本主义的三自一包,四大自由……。

有时私下里,他也觉得这些些颇违常理。就作是个大家庭,主持家政的父母,也该望儿女们个个勤俭下力,以求得餐饱饭,哪有限儿女于穷中的?但细细想透,他吃饱了,就可能不那么听话;真还不如始终陷他于半饥半饱,那样他才会始终驯顺仰从,自己才可以安安稳稳坐、香香甜甜睡!
说翻天复地似乎言过其实了。肖河生只求安稳,只要不出大乱子。为了这,他历来很重视各大队生产队的干部班子配备。只要驯顺听话,并不管才干如何。没才干才绝对地仰附你,这里头很有点“无才便是德”的味儿。

政治路线确定之后,干部就是决定的因素,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颠扑不破的绝对真理。通过那年年都有的各种名目的运动,像打水筒车般轮番,走马灯似地换来换去,越换,越翻,就越好领导。
每年有那么多的统销粮、返销粮指标,有那么多救济粮、款、衣物之类,要分配下去;要发布票,棉花票,棉絮票,胶鞋票,煤油票,肥皂票,酱油票;有时还得发香烟票,白酒票,饼干票,糖票,火柴票,食盐票……,都得通过大队基层把党的这些关怀转到生产队。生产队的口粮、工分粮、现金,经济作物如花生、茶油、茶叶、大蒜、萝卜,过年过节的猪肉,或鱼,还有夏荒时节的出仓谷、储备粮、饲料粮结存等,都得通过他们分放到社员手中。

特别是每年的公粮、统购粮、爱国粮、三超粮,牲猪派购,鸡鸭禽蛋征购,山货生产的摊购,都得要他们完成;还有修水库、修渠道、挖山造林、垦复、公社基建、修公路等,都得他们带班出征。
如此繁杂的工作,如此重要的权责,谁也难免犯点小毛病。(主要是饿得难耐时,忍不住都会私相或结伙“监守自盗”,偷着多吃多占。)通过运动翻动翻动,挑换挑换,推陈出新,以警效尤。

新上的必感念提拔,尤其珍重这好不易得来的台上机会,除了百般仰承、依顺,哪敢二心?那换下位的,尽管当下心里不舒服,也绝不敢公开表露;为求早些再得启用,诚惶诚恐惴惴怵怵地,反会更服贴靠拢。有干部不当,辞官不做,只在编故事中才有。究竟在台上时肚子要饱得多啊!那还拥有挤榨别人食囊之权。再次上台的,俨然先已落有把柄在他手,吸取那教训,自然更小心、恭顺、听话。就这么着,下与上的机会几乎均等。除了从来无缘参与轮换的浑沌大众,所有出过头露过面的,都成了他温驯的牧羊犬。即便说不得肝胆相照,却的是俯首贴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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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时间: 2006-10-16 周一, 下午7:18    标题: 引用回复

14*
他能稳稳镇镇地坐在太阳,风波不惊,根本原因还在,自来到太阳就蹲踞其地没离去过的竹园,不仅过去,现在依然是太阳一乡的头羊,而他依然好办法地驾驭着这只头羊。
镇压了竺宏,摧垮了竺家霸土皇帝,并没要彻底削弱竹园。他始终记住,是早年的游击队文化教员、后来的大队长白玉,以及她丈夫、原籍竹园竺家的大队教导员李晓,把他从战士群中提拔出来坐镇解放后的太阳。他们看他机敏灵活,精明能干,善于领会与执行首长与上级意图。他的确不孚所望,在土改中还是特殊照顾了竹园三家贫雇农。土改后,竹园依然保有着水源良好、阳光充足、土壤肥沃、被称为太阳粮仓的整个梭子洞,保有着全乡境内山岭中林木最丰茂的圣后峰及其竹园村后延脉的山林权属。

建有积谷仓的大清明堂五三年改成乡粮站;原属竺宏家产的店铺没收后归了供销社,钱庄成了信用社;随着森林工作站设在纪圣桥下首原属竺家长房二房共用的小清明堂,竹园小学及村公所挤在桥上首原竺家三房四房的小清明堂,把太阳高小挤进了大成殿,他的乡政府各机构就独占了竹园祠堂。那时也只有那屋宇宽阔院落深邃的竹园祠堂方载得下乡政府那七八套班子的人马。这样,竹园名符其实地成了包括税所、邮局、卫生院在内的,太阳一乡的政治,经济,文化,卫生,通讯交通等中心。

在他初到太阳的几年里,李教导员和白大队长(他总喜欢照游击队中的习惯称呼他们)曾给过他坚实的支持、切实的指导与及时的帮助。
此外,他原带战斗班的战士胡老五也身出竹园。胡老五在战斗中牺牲了,而他的堂弟胡鸾高原是党在县城的地下工作人员,解放初虽略犯过错误,但至今已是县一个很关键部门的一把手。“为我带带他,管严点,啊?”胡主任亲热地握着他的手,亲切地,在社教中,把侄儿、胡老五的遗孤胡际炳交托他,安置在他手下任公社团委书记,足见对他肖河生的器重与信赖。

虽然令人不无遗憾地,李晓五七年划成右派给双开后,白玉也在五九年成了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尽管没开除公职,也连降数级,放到太阳完小,但由于仍有胡鸾高主任作依靠,又特别是到了这时,他已熟悉了这地方工作,已训练出一套很熟的班子,做来也就得心应手了。

他的确精明灵活,能因人因事因地因时制宜,不墨守一律,不机械照搬。对别大队生产队领导班子,他常常会随意地进行调整,唯于竹园,十几年中几乎没作过大的更动。旧社会镇住太阳一路必须结好的“竺家一户”已在土改反霸中摧垮。正是在摧垮“竺家一户”的斗争中,他发现,新社会要管好太阳一乡,必须紧紧依靠杨家一族。

整族都是贫雇农的杨家卫人历来团结自重,纵然在旧社会也保持了他们相对的独立。解放初,杨家民兵在镇压“三、二九”反革命武装暴乱中的出色表现,叫他惊叹佩服,不仅得到上级政府及首长的频频称赏与表彰,也在太阳一境树立起了特殊的革命威望。
肖河生在这次斗争中交厚了与他同年的杨山泉。

杨山泉,旧社会给他满身创伤、满怀屈辱、满腹苦水和满腔仇恨。当搜掏在逃的反革命暴乱首犯竺宏时,别的人都畏首畏尾,诸多顾虑,或借故退避,或畏葸不前;唯他带着杨家民兵义无反顾,奋勇直前,处处争先。
及至从忍苦冲下首的苦茶园石林中搜捕出来,许多人都怕对竺宏那双阴鸷怪眼;只他绝无丝毫畏惧,扯下根棕索,狠狠地捆起,像拖条挣命的恶狗样押着,斗争、游乡、示众、宣判、执刑,一切按照肖河生的指令行事。

仿佛于砂中掏出颗宝石,肖河生太赏识他的阶级觉悟和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了。他主动提出同山泉结成老庚。这在太阳一乡引起轰动。同时就让山泉接替竺清明,升任为村民兵队长;竺清明则接过了竺忍成的村主任一职。从而把有与地主相勾结,代为转移窝藏财物的竺忍成洗刷掉。过后不久,又将山泉同竺清明对调;山泉进而村主任,社主任,支部书记,几乎同肖河生的职位名称变更同步。竹园的领导班子,也完全听山泉及他的副手竺清明挑人组伙,直到社教,几乎都未加干预。

对杨山泉,肖河生从不摆上级领导的架子,不打官腔。同庚的身份,同庚的情份,真正平起平坐的兄弟关系;纵然开导,也用的打商量的态度与口吻,讨论的方式,俨然相互征询意见。基于此,山泉在太阳一乡同在他的杨家和竹园一样有威望,得尊崇。哪里出了纠葛,生了矛盾,设若河生不在,他领上几个乡干部到那露露脸,说笑几句,双方就会知趣地收敛,缓和,接受调停,得到解决。
杨山泉是肖河生在太阳的土生土长的左右手,太阳工作的每一份成绩,可说都是他们相互默契配合取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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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时间: 2006-10-16 周一, 下午7:19    标题: 引用回复

15
运动使某些人升迁有门,不用说,也叫一些人垮台无靠。按资历,按工作成绩,按在各次运动中的立场表现,特别是与上级领导的联系与关系,肖河生本有升调的机会,他多次都是主动放弃的。
人贵有自知之明。他深知,仅仅靠在游击队战斗空隙扫盲时学的那点文化,自己肚子里究竟积有几滴墨水。他是个务实而又极有责任心的人。虽然多年的实际工作练成了一张极可以的马列主义嘴巴,但他怕碰到新的具体矛盾时仍会张口结舌。那时拿不出妥贴办法,手足失措,倒了自己的老资格面子是其次,他怕因此而贻误了党的事业。“让年轻有文化的上吧,我这土三把斧看来只稳得太阳这个小角角。”

他不是故作谦逊让贤,发自内心,他只求在太阳的安稳,求太阳如人们私下当面背着笑议的,成为他的铁桶江山。
事实上他做到了,做得很成功。文化大革命开始以来,本县各区社、与太阳毗连的邻县区社,风快地卷起了大揭大批的狂潮,大字报铺天盖地;而他的太阳却安然寂静,纹丝不动,一切如常,好像什么都没发生。文件传下来发送下去,几个晚上开开会完事。偶尔出现一两张稍露微辞的揭贴,不是当场就给衣尾风刮下垫路人的脚,就是让人撕去当了手纸。任你外头风狂雨骤,或如火如荼,太阳就是安安静静,微澜不兴。

这里的社员对外头那套表现出莫名惊讶。他们对自己的肖书记心悦诚服,由衷感戴,唯恐敬之不恭。像钻水底捕鱼追赶得饥乏过度的鸬鹚,一露出水就仰脖乞望着主人,急切地,只盼早点稍松囊扣施点食,他们只关注肖书记能及时安排那回供、返销、救济粮指标。最担心肖书记忙得恼火,一时疏忽,忘了召集三级干部会布置储备粮、出仓谷等的分发。他们不会对他有抱怨与不满,纵然心底偶生拱动,一面自己先就诚惶诚恐惴怵,另一面,只要同他那张海涵一切、包容所有的随和笑脸一照,听他居高临下大度宽容地诙说谐笑一两句,惕惕然,那拱动不知不觉已去了九天云外。

领导和同事们都佩服他。钦羡地,以至在六六年元旦前夕的县常委扩大会上,那么多位给同时拉下马,靠边站,他反而给硬逼着跳上一级龙门,增补进县常委会,兼任了香草区区委书记。
别人自不知。宣布任职决定的那一刻,他心里说多栖皇就有多栖皇。并非怕人诟病他是得利渔翁;他是心中没底,把握不准上级领导意图,吃不准神速莫测的政治变幻,害怕给卷进祸福难料的斗争涡流,而暗暗忧惧。

就在这次扩大会中途,突兀冲进会场强行列席会议的造反派——县红联几大委员,强把老县委杨书记轰下台,当即赶出县委机关大院。逼杨下台的幕后种种,他不清楚、也不想知道。他素来言语谨慎,从来自诫少入事非圈子;他不愿走离太阳这个小角落,或者就因了此。虽然会议接下来的主持人胡鸾高也是老靠山,但让眼前这眼花缭乱的斗争眩的,脑海里老浮显自小听来的讲古故事;他越发栗栗于宦海明争暗斗之神秘、仕途沉浮毁誉之不定了。

然而他毕竟是与会者,嘴尽管没张,可有眼没瞎,有耳没聋。造成杨下台的表面原因是:在讨论是否要把施工中的香草水电站工地上、占民工总数百分之八十的五类分子子弟遣回原生产队这一议题时,杨说,从没接到过工地保卫科有关这些人在联合组建造反组织的材料汇报,仅凭臆断,不仅有违党一贯的实事求是原则,违背“出身不由己,道路由选择,重在表现”的给出路政策,同时更会严重地影响水电站施工。当即遭揪斗,并加上一条“包庇、荫护、姑息、纵容阶级敌人,奉行阶级投降,同时妄图以生产冲击革命,否定革命”的罪状。
如此“修”的角色,自然只有份去县人民医院管太平间了。

会后,他曾偷偷去看望老上级。那么久的默默相握,两对无言;临别,才递过一句“好自珍重”的叮咛。他听得,心头那震动啊,简直难以言表!他想到暗里传遍的“时逢劫世,人人在劫,劫数难逃”的流言,是啊,到处飘荡着猎猎作响的“打倒刘邓陶王张宁杨”之悬天或断街的长幅,谁能说准,不定在哪天哪个时候,不延下香草区和这太阳公社,在尾巴捎上他这个渺微的“肖”?他那颗心呀,既栖皇不定,又好沉好沉!

不过,“要就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既给赶上了架,不得不硬着头皮干。在那个会上,对那个遣返议题,他举了手。虽然心里也明白,这一措施及其实施理由对那些子弟说来,未免太冤太残忍了。
鉴于五十年代末大跃进修水库中,工地上累死饿坏的,比在家过苦日子死的更惨,水电站初开工时,在社教中树立了绝对优势的贫下中农们都不愿去;各生产队派的劳动力,基本上都是听凭驱役的五类子弟。然而,见如今工地上的民工,三餐都有白米干饭饱;病有医;每月还休假三天;上了夜班,加了班或干了难重险活,都有补贴;除开按规定回生产队记同等劳力最高工分外,每人每月还几元十几元地发钱,比得当国家工人了;免不得眼红起来。而且,见电站水库大坝隆冬清基完毕,基础都已砌得冒出了水平面,强度大危险多的工作基本做完,以后就是运石拌浆砌筑;穿上鞋袜都可干的事,占优势的贫下中农竟沾不上!一张肇始,就有铺天的大字报跟出,指责修电站是方便阶级敌人沾光享福,指责走资派在向阶级敌人献媚讨好云云。

早先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如今轮到手上,你不能不理会。凭着坚定的无产阶级党性原则与朴素而深厚的阶级感情,他觉得,大字报指责的虽有很过甚其辞,但也不是毫无道理。阶级立场,路线,确实不得须臾稍离,阶级利益应高于一切。有鉴于文化大革命的迅猛发展与广泛深入,有鉴于各种名目的奉旨造反军组织都在积极活动,扩大影响,发展成员,有鉴于这些组织的联络员已由个别变而成批成组成队地进入工地,进行活动,谁也无法、不敢加以阻挡,他肖河生更认为,这种清理不仅必要,而且还须及时进行。

防范于未然嘛!尽管没有丝毫迹象表露,那些或在红旗下长大、或与共和国同龄的小青年男女,曾有谁被吸收进红卫兵,曾有过一伙人会联手趁机发难的迹象;但是,他们体内流着他们父辈的反动血素,细胞中有他们父辈仇恨革命、仇视新社会的遗传因子。孽根难断,如让他们继续成堆成团,就难保不产生乘风劫掳造反的意念。他们都聪明且狡猾,如果当真趁机打起红旗来反红旗,后果还堪设想吗?

新官上任三把火。凡事求慎稳,不怕一万只怕万一的他,散会后,马上砍出了三把斧。水电站因此停工瘫痪了,但贫下中农的不满情绪、那潮来潮去的风言风语也很快消声匿迹。肖河生又能做他的安稳梦了。这时,各生产队的贫下中农们都已把注意力转移到争夺上水电站工地的机会去了。
不过,他梦着也清醒着。他明白阶级斗争是不以人们主观愿望或意志为转移的客观存在,谁也捂不住,避不开。果然,就在他惶惶然想方设法防备,惴惴栗栗长夜难寐之际,谁也料不到地,祸由他亲手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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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时间: 2006-10-16 周一, 下午7:21    标题: 引用回复

16
该死的“二、五”事件!如果不是这,他哪会落得现在这“捞根救命稻草的太阳小陶铸”的臭名?他也许从此行时下去,会成为后期历史中红遍半边天的江南“永贵大叔”呢。
农历除夕夜,解放后第一个寒气砭骨的除夕夜,一个紧急电话通知传达来“二、四”通令,宣布两三个月内就发展到八十余万人马的“湘江风雷”为反革命组织,同时向全国通缉该组织支队长以上的头目。必须立即执行。

仍在太阳公社的肖河生马上找来公安特派员要情况。太阳管内没有大工厂、矿山,没有大机关单位、大企事业机构,没有成百上千的工人群,也就没有工人奉旨造反组织。只有太阳完小五六年级的学生们组织的一个“风雷”战斗兵团,俨然一个大部队,有组织部长、宣传部长、联络部长,连、营、团长。司令兼政委恰恰是杨山泉唯一的小外甥——竹园竺家十三岁的竺明杰。
当时他曾有点犯嘀咕:这“风雷”是那“风雷”吗?然而中央四大首脑机构的联合通令由不得他犹豫。他判定:“风雷”二字相同,隶属必是;通令里介绍“湘江风雷”头头叶卫东乃中学老师,老师带学生、学生随老师造反,顺理成章,想来不错。他顾不得十几年来的经验:要掌握好太阳必不得动杨家,更顾不得老庚的外甥也即自己外甥,果断下令漏夜逮人。

一时间全公社都大震动。不到两个时辰,全副武装的基干民兵就牵狗崽似地牵来了十几个睡梦犹酣,眼揉眼揉的孩子。光竹园就有四五个。
事来仓猝,不明不白受此惊吓,难免哭哭叫叫。加上同样困惑惶恐从而战战兢兢的父母兄嫂等,把原已冷清得出奇的公社大院更添浓了凄云惨雾。

二月五号是春节。一大早,并非为贺年,杨山泉拉长个黑脸第一个进门;接着是明杰的胞姐明英同着她快过门的丈夫、竹园小学的王三生老师勾着头进来。连被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后到太阳完小任教快七个年头、都从来回避着很少同他照面的他的识字启蒙老师、原游击队一大队长白玉,也带着一脸掩饰不住的震惊,带着母亲的焦心和老师的关切,急匆匆赶来。在杨山泉背对他低低咕哝“准定吃了癫药变而发疯了!”之后,说恳、求告:“不过从传单,从陆战棋学来,”“小孩家打野战捉迷藏闹玩儿”,“都只十二三岁的毛伢子,不懂事”,“没到受法律惩治的年龄,应教育为主”,……这个说了,那个接来。

他听着,心下也同感。可是,他能怎样呢?还没到七点,天还麻麻亮,县公检法军管小组的派员就一阵风急地送发下印有“湘江风雷”总部几十个头目头像的通缉文告;还切切强调,要在八点之前,全部张贴到各主要路口,以便革命群众识别。一经发现可疑,必须立即扭送县公安机关。
中央四大机关联发的通缉令,最高指示赫然冠首,谁有那么硬的脑壳顶抗?十几年来,他第一次当着众人对老庚摆起了上级架子,冷着脸,任由他明骂“肖疯子”,早饭后,一言不发地,只一摆手,连同公社妇联主任苏好秀那来团春节的丈夫、也是公社团委书记胡际炳好友的、林耳红卫矿“湘江风雷”司令唐红,由着一排武装基干民兵押着,一道去了县。

谁知“风雷”和“风雷”还真有别。“湘江风雷”不辖这孩子“风雷”,这“风雷”不是那“风雷”。这些孩子算捕错了。第二天,明杰等孩子依然伴同押送人一道回来。与去不同,这些双手给新棕索勒得青紫瘀血乃至皮肉糜烂的孩子,是由押送民兵一个背一个背着回来的。
小小年纪,哪经得此种折腾?一个个都由原先的活蹦乱跳变而蔫头耷脑,傻乎乎呆子似地。

这一来可捅了马蜂窝,从圣后峰下的竹园起,江南江北,村村队队,一派沸腾。群情激愤,怨呼之声轰然而起,其汹涌之势,任你何等稳镇的人也不能不发慌!
而先声号召并形诸文字发难的,还是他的亲生儿子、在省城上大学的肖红卫。那兔崽子以“长高司”某某组织的大牌头落款,当着他的面刷出第一张大字报曰:“从二、五反革命事件看肖河生究竟执行的哪家路线?”一大堆吓人大帽子,他眼睁睁望着儿子写,当场真想跳起脚来骂娘,更想给他一顿耳刮子。龟儿子!你吃老子穿老子用老子,到头如此放肆地糟践老子,可恶!老子原望你进学堂成龙成凤,谁知只学的骂大街。难怪说文化是百祸其源,读书越多越没用,只会添乱。大牌子镇人、大帽子压人、无中生有搬弄事非,天哪,这种大逆不道的忤逆子,真该来起旧社会那一手,绑去沉了潭算!

然而他哪敢骂出口来!外表上唯阴沉着脸,一声不响。那小畜生俨然奉旨出巡的钦差大臣,前呼后拥着一大群本区本县来探望或串连的战友;那都是些火暴暴好斗的初生牛犊,一个个不管天高地厚,横眉瞪眼地,正愁发泄由头无找处哩。
打那始,一伙伙开动他们捕风捉影想当然、海阔天空类比套的造反思维,崭露造反才华;造反有理的理论倾泻于毫端,大联大挂,上纲上线,声讨,嘲骂,斥责,揭露,那的是一把把凌厉无情的匕首与投枪。一时公社院内乱哄哄,纷纷乱。疯狂的造反派人员到几乎所有的办公室翻箱到柜,清找他执行资反路线的罪证材料。到处是造反的大字报,大标语,大口号,大号外。一塌糊涂。

树倒猢狲散,开山倒树样地随他倒下一大片。
到底应了那流言,生逢劫世,在劫难逃。他到底没逃过品尝被造反的味儿这一关。
在肖红卫等高司人的鼓励和指导下,供销社,粮站,森工站,食品站,卫生院,综合厂,以及各大队,一夜间都胆大包了天,咋呼啸聚,公然将平地拟作山林,树起旗来造反!

公社院内,原团委书记胡际炳也不念往日肖叔长肖叔短的亲热劲儿,偕同反戈一击的公安特派员、民政助理、一些干事,立马竖起一杆三忠于四无限誓死保卫的大旗,由里杀出,从背后狠狠地捅他的刀子。并且乘高司人过完春节返校闹革命走了、各造反组织群龙望首的当儿,大旗一挥,轻易地,就把它们团在了麾下,仅仅花了不到两个月,就在县内率先响应上海“一月革命”,成立了“太阳公社无产阶级贫下中农红色造反者大联合委员会”,简称“公社红联”。理所当然,他出任主任。
同时把公社原班子全部扫地出门。

肖河生,连他的区委会都还没去几次,就垮了下来。他常驻蹲点的竹园,被说成走资派黑窝,反革命联络窠穴,也给一窝端;让他近年一手培养提拔起来的团支书、现时的大队奉旨造反军司令兼指导员于五生勒令滚出,给推到全公社最穷最乱的大队之一的路坪去,接受监管。同时像应召女郎般,被这里的造反军吆来,给那里的造反军呼去,到处给押上台“讲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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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几乎都是自己磨快的刀来杀自己。这才叫哑巴衔黄连,有苦难言。他哭笑不得,觉冤,打电话去县向胡鸾高主任诉苦问计;不想那头也改了往日那言笑亲热,送来冷冰冰官腔:“犯下错误了,就诚恳反省,认真检查,老实接受造反派的批斗……”
他惶乱,迷惑,怎一夜间一个个变了脸色?他只没想想:自个何尝不也是这样?
他还想不到他倒台主要倒在大不该那次会后偷偷去看望杨书记,此时只悔“二、五”那一猛楞的塌误。咎由自取,无话可说,无处可说。

自被扫地出门,三四个月来,小会揭,大会斗;逢圩,圩头示众;空圩,游洞游村;高帽,黑牌,鞋底皮;请罪跪碗碴、玻璃屑,夏至过后的午时毒日下向红太阳请罪……;“反革命走资派”,“土陶铸”,“帝修反的黑走狗”,“镇压革命群众的刽子手”,“黑手”,“黑帮”……,最是那“土皇帝”三字敲的他耳鼓疼,每听来都禁不住胆颤心惊!

随心所欲,信口开河,发着疯向你脸上抹牛屎,向你身上泼大粪,泼得你臭不可闻。不用说心里很有抵触。尽管缄口不言,也由不得你不触及点灵魂。那愤怒声讨的口号,那大揭大批大剥画皮的大字报,那气势、声浪,铺头盖脑地,搅得你神魂难安。渐渐地,他给冲击得屈服了,有些真诚地检查反省,期求得革命造反军的审查认可。

念念要在某个“讲清楚”会讲个清楚,殊不料越讲得清楚,越被弄得不清不楚。“还有!老实点往灵魂深处挖!”“别磨磨蹭蹭耍猾头,别避重就轻说半留半!”“告诉你,我们的耐性是有限的,莫讨挤牙膏的好,那种滋味嘛……”没完没了地“讲清楚”,处处 叫去“讲清楚”;恫吓,威逼,胁迫,追索,却从不允许你充分讲清楚。

你也没法按他们的要求讲个清楚。既然讲不得清楚,讲讲,也就有些油,有些皮。一面,心下意仍作诚恳讲清,另一面,别人不认账也不在乎了。反正就不过那么回事,随他去好了。
虽然头被敲木鱼,可虎死不会倒威,他清楚自己在人们心目中的位置和分量。在路坪,名义上受着监管,但他看出,不管干部或群众,没谁不把他认作仍是大权在握的公社一把手。大家的关注点全在每年青黄不接的这一刻,本队仓里那点储备粮、机动粮、出仓谷,以及上头下来的返销和救济粮指标的分发。一句话,全年人均毛粮折合不足三百斤谷、肚子从没得饱过的他们,端着个空碗,张着大口;急切地,只盼能及时地得到一口,这一口多得一粒以抵抵饥慌。在争得不可开交之际,仍常常是借重他开金口作决断。

连造反军也借他势,仍顺他转,因而对他是监而不视,管而不制。路坪的造反军司令方志甫私下就曾多次摆明,只要他不当众叫他下不来台,不逃走,他就不会太为难他。这个退伍已三年的战士,甚至多次低眉下首地请求他肖河生大人大量,大人不记小人过,高抬贵手,尽快调他出去吃国家粮、做公家事。“捋锄头把,摸黄泥巴,钻山茅柯,翻石头碴,苦死人!一世穷守这山里头,还不如上吊一命呜呼算了!”直言不讳,他毫不掩饰自己不安心农村的思想情绪,仍认这倒了台的大书记做前程的指望与靠山!

因此,对那反正讲不清楚的“讲清楚”,尽管头疼,慢慢地,也抱上虚以委蛇玩世自在的心态了。
他哪想到,方志甫是受了命,布的明松暗紧的圈套。想法媚他端他麻痹他,看他暗中如何活动,以便从中抓缺。他们知他是棵扎根很深、牵蔓颇广的藤树,要弄清理白其盘根错节,除非用用心计。诱与逼双管齐下,不仅仅为了太阳除他根,还求顺藤摸更宽更广的瓜果哩!

到六七年的农历七月,似乎一切罪证材料都汇集到关键点,造反派要发起总清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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