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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樵 · 时间: 2006-10-11 周三, 下午3:05 标题: [原创]蝉鸣日艳荔枝红

　　放了暑假，卸下了繁重的教学任务，如释千钧重负，轻松许多。无须忙得象陀螺一样团团转了。老夫聊发少年狂，这些天来也骑着自行车东颠西跑，接连寻访了几位读中学时的同窗好友。当年充满英风锐气的书生，而今都是两鬓苍华，当爷爷当奶奶了。久别重逢，谈起几位同学英年早逝，大家黯然神伤，相对唏嘘。老友提议去溪边钓鱼消除胸中郁闷，多年未执钓竿的我，也兴致勃勃，随着他们到山溪边去了。岂料在那里树荫旁屏息静气，象老和尚打坐，浮标却难得动一动，头晕眼花，鱼篓里连个虾米都没有。一位老友抑扬顿挫地吟起了古诗：“可怜大地鱼虾尽，犹有垂竿老钓翁”，惹得大家捧腹大笑。所幸大家都不是靠钓鱼来养家糊口的，尽管篓子里空空如也，吃饭时仍然是鱼虾满桌，都是好友掏钱买来的。喝着乡人自酿的荔枝酒，听着无休无止的蝉鸣，谈着学生时代的趣事，不胜感慨。

　　昨天，突然心血来潮，想到曾经多次去家访过的村庄看看。数年前当班主任时，与许多学生家长常有接触，他们的子女如今已大学毕业多年，多在大城市工作。但这些当年弟子依然与我常有联系，他们的长辈对我热情如故，隔三差五到县城来，总会来与我这教书匠饮上几杯乌龙茶，聊上几句。而从崇山野岭中走出的我，对农民兄弟有一种深厚的情谊，推心置腹，无话不谈。当年做知青时，农哥山妹们就喜欢听我说聊斋故事，对那些善良美丽的山狐野鬼充满了好感呢。学生家长一再邀我到他们乡村再走走，我却因诸事缠身未能成行。这次，有春风得意马蹄轻的感觉。虽然热气扑面，炎阳当天，蝉声扰耳，却沿途骋目，欣赏山光水色。让我兴奋不己的是满山野的佳果累累的景象，芒果、龙眼、香蕉，都是丰兆喜人。更令我心驰神醉的是那灿若丹霞的荔枝园，果树被一串串成熟的荔枝压弯了腰，那红得耀眼的荔枝，那碧如翡翠的叶子，那在荔枝园中忙于用果剪剪荔枝的妙龄村姑，组成了一幅美丽的图画。我不禁失声赞叹：“好美！好美……”用“飞焰欲横天”“红云几万重”的古诗来形容漫山遍野成熟的荔枝，确实是贴切佳句。

　　荔枝是国人喜啖的佳果，“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做岭南人”这些脍炙人口的佳句，许多天真幼稚的儿童就会奶声奶气地背诵。白居易的荔枝图序有“壳如红缯，膜如紫绡，瓢肉莹白如冰雪，浆液甘酸如醴酷”之述，荔枝通常呈心脏形或卵圆形，品种不少。明代徐勃有《咏荔枝膜》的佳句：“盈盈荷瓣风前落，片片桃花雨后娇”，惹人遐思。荔枝由于滋味鲜美，不管是达官贵人，平民百姓，都极为喜欢。讲真话，水果当中，我最喜欢的就是荔枝。但却不敢“日啖荔枝三百颗”，因为据说荔枝性“湿热”，吃多了会致人死命的。我县著名的水果是卢柑和文旦柚，尤其是岩溪卢柑，多次被评为国优绿色佳果，驰誉京都，远销海内外。而我们这里本来连一棵荔枝树也没有。漳州盛产荔枝之地是龙海九湖，我出差多次经过此地，六七月间，此处漫山红遍，层林尽染，都是惹人馋涎欲滴的荔枝，而且这里又是水仙花的故乡，确为人间福地。七十年代，我上山下乡成为10079部队成员，当时知青们也挥汗如雨，在桂花村的山野中种下了卢柑和荔枝。后来，卢柑倒是硕果盈枝，但荔枝却只开花不结果，问了农校毕业的技术员，他用不容置疑的非常权威的口吻说：“我早就说过，引进荔枝是完全错误的，我们这里的水土根本不适合栽培荔枝”，大家也信以为真，只好望树兴叹。

　　八十年代，本县的农民开始懂得科学种果，并学会尊重知识、尊重人才，于是，那些在农大讲坛上口若悬河的老学究们也被请到崇山野岭来了，经那些老态龙钟的“眼镜仙”面授机宜，农民的脑袋开了窍，居然使那些判为不孕症的荔枝树也扬眉吐气，结出了累累果实。那些年，荔枝金贵，一年荔枝十几元，普通百姓望而却步，而那些腰缠万贯的大款大腕们却一掷千金，一车一车的买，而那些贪官污吏们自有人一整箱一整箱的送。果农倒是财源滚滚，笑逐颜开，尝到了甜头，种荔枝的人越来越多，连那些执掌实权的头头脑脑们也向山进军，掀起了大种荔枝的热潮，有点象58年大炼钢铁的那种轰轰烈烈的势头。但天有不测之风云，几年前突然袭来史上从未有过的奇寒，下了一阵寒彻骨髓的严霜，满山遍野的龙眼树、荔枝树冻成了枯柴，这无疑对果农是当头一棒，只能打断门牙和泪吞。看着学生家长那种寒霜罩脸的样子，我心里好沉重好沉重……

　　几年过去了，看到那些劫后余生的荔枝树、龙眼树又果实累累，我心里着实高兴，不禁低声哼起了现代京剧沙家浜的唱段：“朝霞映在阳澄湖上，芦花放，稻谷香，岸柳成行，全凭着劳动人民一双手，画出了美丽江南鱼米乡……”“是云老师吗？什么把风把你吹来了”，从荔枝园中传来招呼声，我循声望去，一位学生家长正从荔枝园中探出头来，满脸堆笑向我走来。我把车子放在树荫处，一边答应，一边走进果园，只见剪下来的一串串荔枝叠满了箩筐，那些拿着果剪的山妹子们满脸绯红，额上渗出珍珠似的汗水，正灵巧地剪着荔枝，见到我，露出编贝似的皓齿向我妩媚一笑，就继续忙去了。那位学生家长用竹篮捡了那些果实饱满的上等荔枝，要同我回到家中。我说：“你正忙，不用回去了，我帮你剪荔枝罢。”他不由分说，硬从我的手里夺过车角匙，开了车锁，就把盛满荔枝的竹篮吊在车把上，两人并肩走到他家中。他的妻子见是我，非常高兴，忙烹茶送洗脸水，张罗午饭去了。

　　熟人不拘礼，我不客气地尝着那个儿饱满的荔枝，一剥开鲜红的荔枝壳，那冰洁晶莹的肉入口，甜美极了，如啖仙果。那核很小，我一连吃了七八个，就觉得有些饱了。想不到古代从未种过荔枝的本县，竟能栽培出这样品质优良的荔枝，科学确实法力无边。回想以前羡慕龙海九湖人，羡慕九湖得天独厚，有哪么多荔枝。甚至想，如果孩子能娶个九湖姑娘做媳妇，该有多好！回想起来，实在忍俊不禁。学生家长端给我香喷喷的鸟龙茶，一杯茶下喉，眉舒目展，那水是清彻的山泉，茶是用松枝烹好的，润喉生津，满口清香。一边品着茶，我笑着说“今年荔枝、龙眼把枝头压弯了，财神爷光降，恭喜乡亲们发财了。”我话音未落，本来笑容可掬的他，却脸上由晴转阴，眉峰紧锁，一言不发。弄得我满头雾水。良久，他才语调低沉地说：“老师是厚道人，换成是别人，我八成就会以为是在挖苦我们。你知道现在的果农是大水呛到鼻孔吗？”我满脸疑惑地瞧着他，他说：“老师，你知道现在荔枝价格贱得象泥土吗？果农荔枝种得越多，就亏本越多。”说来惭愧，我由于教学任务繁重，对家务事是极少动手的，负责买东西的都是老伴，对市面上的价格一无所知。学生家长见我满脸茫然的样子，他说：“今年荔枝大丰收，那些上园采购的果贩却连个鬼影都不见，荔枝成熟了，如果不及时采剪出售，就容易烂掉，这几天又时常下雷阵雨，想要晒荔枝干也不行，只好忍痛贱卖，一斤才2角5分钱，你想想，一斤荔枝从开花、结果到成熟，化肥、农药、雇佣工人的工钱，花销要多少？远远超过荔枝卖出的钱。今年看起来龙眼又大丰收，果农却高兴不起来，无心去管理，因为怕投下的本钱收不回来。我家还好，孩子大学毕业并已有了工作，而我的几个兄弟姐妹，今年就惨了，孩子高考成绩不错，本指望卖掉荔枝缴学费，而现在荔枝没人上园收购，只好贱得象土卖，满山的荔枝，也抵不上孩子的学费，唉！”

　　我默然了，我猛然回忆起白居易所讲的荔枝“一日而色变、二日而香变，三日而味变，四五日外，色香昧尽去矣。”，荔枝不易贮藏，荔枝丰收而果农却要大亏其本，对于要供养孩子上大学的果农，自然是坐困愁城。我既是教师也是学生家长，深知供给孩子就学的艰难。一个大学生的全年费用要一万多元，孩子读了几年大学，我与妻勉力支撑，好比泰山压顶。荔枝一斤2角5分钱，要多少荔枝？以前有句老话，谷贱伤农，而果贱也伤农。听那位学生家长说，前几天苦瓜一斤3分钱，菜农索性让苦瓜烂掉。往年卢柑价格太低，请人采摘不合算，干脆让卢柑吊在树上烂掉。以前有句话说：“农为邦本”，如何让我国人数众多的农民都能真真正正安居乐业，能不为温饱和子女的就学发愁，实是极为重要的。百姓安，天下安呀。

　　黄昏时，我披着暮色回到家中，打开提包，竟发现内中有两斤好茶。内心隐隐不安，因为那相当一百多斤的荔枝。多好的农民兄弟呀！妻端来满满一竹篮果实圆满的荔技，挺高兴地说；“今年的荔枝太便宜了，一斤只有5毛钱，任人挑选，你尝尝 ……”我却百感交集，我想告诉她，乡下只有2角5分钱，我想告诉她，果农在长吁短叹，但我说不出来，我走到阳台上，任由晚风吹乱我的头发，池塘边的柳树上，蝉无忧无虑地知知长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