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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云云]

　　奉太太之命，相伴其侧，到六榕寺进香。这所南国名刹，一年四季，哪日不是香客如云？何况今日是初一。一进大门，便看见一尊大肚佛爷，笑意盈盈地，笑迎我这个可笑之人。随着香客，紧跟太太，走进了各个佛堂，叩拜过了诸位神佛，虔诚至极矣。佛堂内，香火鼎盛，烟雾弥漫，呛得我眼泪直流。像我这般毫无仙风道骨之人，的确无福消受，只好匆匆拔腿而逃。然而，那座观音堂却叫我流连。进佛堂，只见观音娘娘安坐在莲花座上，体态阿娜，慈眉善目，像个慈祥的老母亲，关心着天下芸芸众生。“苦海慈航，普渡众生”，或许这就是观音娘娘为神为佛的根本宗旨吧？难怪所有的炎黄子孙，对这位极富人情味的女菩萨，都顶礼膜拜。此时，我也不禁双手合十，给观音菩萨一个深深的叩首礼。
　　面对观音娘娘慈悲的面容，我不禁联想起一个很普通的老太太，连同她那一番睿智的话语。
　　记得文革开始了，所有那些被称为“黑七类”的人，都面临厄运。有一天，我所任教的小学里，有一个中年女教师，被怀疑是“漏网地主”，扣押在学校，任由狂热而无知的“小将”们的肆意侮辱，最后经不起折磨，跳楼自尽了。我还记得，她的丈夫来收拾尸体的时候，为了表示自己与“反动妻子”划清界线，竟然住妻子的尸体猛踢一脚，还骂了一声“该死”。从此，我受了刺激，每晚都做着同一个噩梦。梦里，一具被报纸覆盖着的尸体，不停地在眼前旋转。突然之间，从那些报纸里伸出只手，还伴随一声声悲惨的呼喊：“救命呀！我没罪！我要活！”
　　有一晚，当我被噩梦惊醒时，发现眼前有一张慈祥的脸。原来是隔壁的麦老太太。“你作什么梦，怎么老是喊救命的？把你老娘吓坏了，要我来看看你！”这位麦老太太，七十多岁了，身子却挺硬朗的。她有两个儿子，都不在身边，一个在美国，另一个在香港。老人家信奉佛教，喜欢念经吃斋。平日跟我们很融洽，无所不谈。我抹着额头的冷汗，给她讲述今天学校发生的事。临末了，我心有余悸地说：“我好怕啊，我也是劫数难逃的呀，因为，我的家庭成分……”她望着我，目光是那样坦然，那样温暖。她突然紧紧拉着我的手，把我强拉到隔壁她的家。
　　她的家其实就是一间小房间。一张木床，一张饭桌，一个衣柜，两张椅子，这几乎就是她的家全部的家当。木床对面的墙壁上，贴着一幅崭新的领袖像，显得特别醒目。我坐了下来，她便给我递来了一杯凉水，说：“这是定惊水，喝了不惊怕，快喝！”或许这是一种心理暗示，喝了这杯凉水，觉得舒服了，情绪也平复过来了。麦老太太拿走我手中的杯子，走到门口把房门严严地关上了。
　　她走到那张领袖像跟前，用手往其边沿摸索了一下，然后往左轻轻地一拨。哎呀，领袖像原来贴在一道小木门上，充当门神！小木门吱嘎一声就打开了，墙壁上露出了一个小神龛来。神龛里，端坐着观音娘娘的塑像。麦老太太狡黠一笑，然后说：“你先别骂我搞迷信，我用不着你来敬佛拜神，但你一定要记住这四个字——”我随着她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原来在神龛内里的最上方，在一张红纸上，用金粉写着四个字；“苦一海一慈一航”。“你懂得这四个字的意思吗？”我说：“大概是说，观音菩萨大慈大悲，帮助受苦受难的人们，去摆脱厄运……”麦老太听了点头笑着，夸我说得好。可是，她很快就收敛了笑容，一板一眼地说：“其实，‘苦海慈航’也是每个人的做人信条。要渡过人生的‘苦海’，首先就要坚信——光明的彼岸就在前头！‘航’字前边为什么有一个‘慈’字？‘慈’者，就是说，在惊涛骇浪中，既要善待自己，又要善待别人，要尽显仁慈之心！试想，毁灭了自己，毁灭了别人，那个‘光明的彼岸’还会存在么？记住，不论怎样，都要对得起自己，都要对得起别人，这样，你便接近了菩萨。”麦老太太这番充满禅意的话语，使我顿时觉得心里一片光明，感到有股热血温暖了我的心，温暖了我的四肢，整个躯体仿佛散发着一种莫名的力量。
　　往后的日子，我确实身陷“苦海”，种种磨难，接踵而至。没完没了的批斗啦，被扣押监护啦，被遣送回乡啦……对此，我—一坦然对待。我一刻也没有忘记麦老太太的话语：善待自己、善待别人！所以，心里始终都有属于自己的阳光，属于自己的航道。一直到了七八年，我获得了“平反”，也算登上了一个彼岸吧。回想起来，始料不及的是，一个老师的不幸遭遇，使我走进了麦老太太的哲学世界，使我有机会经历了一次“苦海慈航”。这几年，找苦苦地寻找麦老太太的踪迹。终于，从老街坊那里得知，那位菩萨心肠的老太婆，早已仙逝。我听到这个消息，一种负罪感便会油然而生。俗语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麦老太太给我的何止是一杯凉水，如今她去了，我该如何报答她？
　　在离开观音堂的时候，我深情地一回眸，突然，我好诧异，看，观音娘娘的嘴角，怎么也挂着麦老太太那狡黠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