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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樵

魂牵梦萦的桂花村

　　桂花村，是四面环山的一座小村庄。只有百十户人家。村前有一条人工挖凿的约六米宽二米深的水渠，清澈碧绿的山泉潺潺欢歌，蜿蜒流过，成群结队的鱼儿在水面追逐嬉戏。不知哪朝哪代，村民用三条各有一米多宽的厚青石板搭成一座简易的石桥，成了跨渠而过的必由之路。每逢暮霭苍茫，炊烟袅袅，就有成群的牧童横跨牛背，吹着用苇叶或榕叶作成的笛子，颇象凯旋而归的大将军。驱赶着成群膘肥体壮的水牛，在“三板桥”上优哉游哉地稳步走过，而撒欢的小牛犊，即一溜小跑，一颠一颠地跑过石板桥。那些收工回来的俏丽村姑，或在渠旁的洗衣石搓着衣裳，或站在清可见底的涧水中濯洗着满头青丝，形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线。这个村子还有一个特色，就是有几十棵粗可合抱的桂花树，至少有百年以上历史。天高气爽的金秋，正是桂子飘香的时节，枝叶菁葱的桂花树上，开满了金灿灿的繁英密蕊，散发着香中带甜的气味，使人如啜芳醇，陶然欲醉。那芬芳四溢的桂蕊，招惹得蜜蜂嗡嗡营营，彩蝶翩跹起舞。村中人把桂花晒干了，用以泡茶，一杯下喉，芳馨满口。若用红糖腌制，即成了桂花膏。当农妇们煮粉红外皮黄金瓤的地瓜甜粥，加上一些红枣，龙眼、桂花膏，吃起来香喷喷、甜津津，眉舒目展，确实是极好的享受。

　我不是桂花村人，却对桂花村有一种魂牵梦萦的依恋之情。因为，三十多年前，我同数十名二十岁上下的知识青年，曾在这里度过了甜酸苦涩兼而有之的岁月。桂花村那些简陋的泥墙茅舍，那曲曲弯弯的田间小径，那无休无止的蛙鼓蝉鸣，那月色星辉下宿鸟的拍翅欢鸣，在我的脑海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几十年过去了，我已两鬓如霜，但每隔几年，总爱邀约几位当年一起插队的知青，骑着自行车重游故地，指点当年流血流汗的梯田山岗。当同伴们兴高采烈地笑谈着陈年旧事的时候，我总爱独自一个，坐在山溪旁的一个光滑的巨石上，多少难以忘怀的往事，顿时浮上心头。一个清纯秀丽的村姑的音容笑貌，又会历历如在眼前，我好象又听见她甜美的歌声，好象又看见她曼妙的舞姿。数十年过去了，她那娇憨可爱的身影，总会时不时在我的眼前出现。然而，她却早已跨鹤西去，不知何处仙山，趟徉着她的一缕香魂。她的名字叫桂馨，就象桂花一样芳馨四溢，然而，天妒红颜，她竟然早早走了，数十年前她通过一位女知青转给我的一封信，竟成了最后的诀别信，何以惨酷如斯？！那封信是这样写的：“哥：听说你快上调了，总算是苦尽甘来。妹子为你高兴。我喜欢跟你学唱歌，今后可能再也没机会了。希望你如有好听的歌谱，抄完托人带给我。不要人一走，茶就凉，把妹子给忘了！”字虽然写得歪歪扭扭，但字里行间，透露出她那真挚情感。我痛恨造物主为何如此残酷无情，使这样一位绮年玉貌的清纯女孩早早断送了青春生命。多少年来，我一直在探听她的真实去向，但听到的是令人惆怅的悄息，据说是家庭逼她嫁人，婚后丈夫待她不好，经常虐待她，结果愤而自杀。我的血液几乎要凝固了，多么傻的妹子呀！为什么你的心中有哪么多的痛楚，却不写封信给我？却走向凄惨阴暗的黄泉之路？！！！我同桂馨，并没有花前月下耳鬓厮磨的恋情，而是一种在患难之中结成的纯真的兄妹之情。多少年来，我一直存在这么一个强烈愿望，为死去的桂馨写一篇文章，寄托兄长对弱妹的深切的哀思。如果这篇文章得以问世，权当祭奠桂馨妹子的一瓣心香。

　　一九六九年早春，寒风呼啸，霪雨霏霏，我同数十名知青，来到了桂花村插队。开始了战天斗地的生涯。白天，有时冒着烈日酷晒，有时顶着暴雨狂风，早出晚归。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学生时代，虽也经常下乡支援双抢秋收，但象这样长时间离开亲人在异乡从事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繁重体力劳动，却是开天辟地头一遭。最遭罪的是寒冬腊月挖烂泥田，人一踩上去，一直往下陷，最深的直陷到肚脐眼，连女知青也必须这样挖烂泥田，田中还有一种叫田蜂的毒虫，咬你一口，疼得你钻骨揪心，至于那粘在你腿上吸血的蚂蝗，那更是司空见惯。劳动艰巨，生活艰苦，一从山间地头回来，浑身的骨头架子都似乎散掉了。但知青们却也会苦中作乐，吹口琴吹笛子吹洞箫拉二胡。借以排遣内心深处的愁闷。我对乐器一窍不通，但识谱能力还强。我经常伫立在高山之巅。或山溪旁的巨石上，引吭高歌，记得那时，每逢天寒地冻，朔风凛冽，我经常唱起抗日民主联军军歌：“铁岭绝岩，林木丛生。暴雨狂风，荒原野畔战马鸣……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或唱起京剧《林海雪原》中的唱段：“朔风吹，林涛吼，峡谷震荡”。耳边松涛鸣响，寒风呼啸。为了御寒，知青们用干枯的松枝燃起火堆，真有“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的感觉。我的歌声也引起男女知青们的强烈共鸣，于是，寒凝大地的田野山园回荡雄浑悲壮的歌声。劳动极度繁重时，我会唱起雄壮的《开路先锋》。“轰轰轰，我们是开路先锋；轰轰轰，我们是开路先锋。哪怕它关山千万重，哪怕它关山千万重……”夜晚，山风凄厉，寒蛩凄切，我常唱起悲壮的《夜半歌声》，歌声被凄厉的山风吹得老远老远……

　　没有想到，我用以排遗内心愁闷的歌声，竟会引起一位女孩的强烈共鸣。她，就是桂馨姑娘。她长得娇小玲珑，笑靥如花，虽然只读过初小，但聪颖灵秀，是深受知青们喜爱的小妹妹。我平时对她倒是不加注意。因为，在那“以阶级斗争为纲”的严酷年代里，我背着极为沉重的政治思想包袱：一是解放前以经商为生的父亲在本身并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他人代填表格“参加了国民党”，虽然父亲一生从未涉及政治，清白正直，而且已然作古，但他留下的这一唯一“政治遗产”，不知还要给子子孙孙再继承多少年？二是哥哥写了一本剧本，被打成本地“三家村”的“残渣余孽”，被强制在“五七干校”监督劳动，不知何时还会大难临头。三是我有一位堂哥解放前到台湾求学，一旦被查出，真的是万劫不复。身心受到的双重折磨，使我性格内向，沉默寡言。当地领导似乎看中了我会唱歌这一技之长，安排我在夜晚教社员知青唱革命样板戏。我逐渐发现，每当我来到教歌的会场，桂馨总是第一个在那里，总会端给我一杯香喷喷的桂花茶。唱歌时，她总是唱得非常认真，而且歌喉非常优美，如珠滚玉盘。从那以后，她碰到我总是嫣然一笑，显得很是亲切。还不时把一些煮熟的地瓜，山竽，花生，炖好的田蛙送给我吃。有一次，在采茶的时候，她轻声对我说，“我哥对待我不好，你倒象我的亲哥哥，我叫你哥，可以吗？”我踌躇片刻，郑重了点点头，心里也作下了庄重的承诺，如果我以后命运可以改变的话，我一定要承担兄长对妹子的关照呵护之责。说真话，能有这么一位善解人意，人美歌甜的妹子，是前世修来的福份。

　后来，公社组织了知青毛泽东思想文宣队。我负责编剧和教歌。桂馨这个山妹子，虽然不是知青，但由于她天资聪敏，能歌善舞，因而也破例被选入知青文宣队。她悟性极好，新教的现代京剧很快就会唱，而且歌喉甜美，当她上台演唱小铁梅或小常宝的京剧唱段时，总是声情并茂，赢得雷鸣般的掌声。我编的现代剧中，她总是扮演重要角色。知青们都象哥哥姐姐一样爱护这位百合花一样纯洁可爱的小妹妹。桂馨也象对待亲哥哥亲姐姐一样对待知青们。

　　有一件事，使我刻骨铭心，永难忘却。那是一个酷热难耐的暑天，炎阳高照，晒得人七窍冒烟。我们吃饭在公共食堂，按照规定，每个知青每月必须上缴３００斤晒干的柴草。为着完成这一任务，我只得咬着牙关上山割柴草，割着割着，突然间小腿一阵剧痛，我低头一看，一条毒蛇正动作敏捷地钻入茅草深处。我头皮骤然膨胀，只觉得小腿肿胀发麻，我赶紧撕下衬衫捆绑伤上部。急得满头大汗，不知如何是好。正在这危急关头，桂馨妹子突然出现在我的跟前。她问明了毒蛇的模样，硬是不由分说，用她那娇弱纤巧的身子把我背到山泉边，用嘴巴把我伤口里的毒液吮吸出。她的额前渗出密层层晶莹的汗珠，脸颊被烈日烤得酡红。我看着她用清泉嗽嗽口，又着东张西望，采来一些中草药，用嘴巴嚼烂了，敷在我的伤口上。那草药确实神妙无比，敷上去之后，只觉得凉丝丝的，剧痛与麻胀逐渐消失。她又回去拉来一辆自行车，把我扶上后座，载回我的宿舍。一连好几日，她给我炖好亲自从山溪中钓来的鳖，从山中捕来的鹧鸪，还为我完成了那３００斤柴草的任务。在她的精心照顾下，我的伤口很快恢复了。我再三向她表示谢意，她却没好气地说：“我是把你当亲哥哥看的，你再这样说，那不是将我当外人吗？”我看到她的眼眶内闪烁着泪花，只好呐呐地不敢再往下说。
　　说真心话，当时的我，是一个货真价实的书呆子。当时阶级出身这一千钧重负，已使我麻木不仁，自惭形秽。尽管我知道桂馨对我可谓情真意挚，当我们在深山采茶时，她不止一次用蕴含深情的山歌表示了心意，但我却只能装成无动于衷。因为，桂馨出身贫下中农，正是根正苗红，而我是所谓可教育好的子女。乌鸦怎敢配凤凰。何况，听说他哥已做主要把桂馨配给一位公社革委会常委的儿子。正是阶级出身这一桎梏，使我不敢越雷池半步，辜负了桂馨妹子的款款深情。随着阅历的加深，我常常自怨自责，当时有多少有情人难成眷属，有多少姻缘成了充满痛苦的恶姻缘，这不是“阶级成分论”种下的恶果吗？如果四人帮早些垮台，桂馨定然不会走上轻生之路。每逢金桂飘香的时节，我会情不自禁地回忆起桂花村的蹉跎岁月，回忆起那个善解人意、娇艳纯真的桂馨。

　在上山下乡的风风雨雨中，虽然使我历尽艰辛，但也获得了人间最宝贵的真情。桂花村的农民大都是淳朴善良的，他们象桂馨妹子一样，有一颗金子一般的心，在知青最最孤苦无助的时候，他们曾伸以援手。大多数知青都不会忘记当年插队过的村庄中那些憨厚热诚的农民兄弟姐妹。从内心深处，祝愿他们早日步上富庶之路。

　　今岁金秋，重归桂花村，桂花树依然花团锦簇，芳菲醉人，当年的农哥农嫂，已一个个皓发如霜。但桂馨却芳魂杳杳，令人酸楚。回家后，作《满庭芳》词如下：

翠柳摇风，青丝拂水。月塘芳径通幽。轻纱褪尽，霞晖染梢头。欣看红荷碧叶，承莹露，俏立娇羞。凝神处，蝉鸣悦耳，百羽竞啁啾。抚栏，舒望眼，心连广宇，逐云难收。观南归雁阵，缱绻绸缪。回首风雨旧事，惟惆怅，夙愿难酬。长追忆，桂馨远逸，萧瑟正金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