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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有汜]

李氏清芬者，蜀东人，祖官至平章，解放后沦为布衣。尝游学江北，混迹京师。现役于触通武侠司，叙古编新，卖字为生。
是日，昼长无赖，信步书肆。及至，见四下格局迥乎先前，其书亦不似曩日所见。书名皆不识。惑然间，三字泥金汉隶自其书楣印入眼帘，道是“菩提悟”。
以书名论之，此书定然佛家口决，禅宗心印。且试看其悟者何？
开卷曰“吾本一钱塘寒士，忝寄姊家，以采药为事，间或读书。何幸竟获仙妻，两相好合，指诚日月，永不别离。然事与愿违，天不我佑，终与内子悬崖撒手，两不可盼。自贤妻被压雷峰塔下，吾日夜思服，忧成疾疢，愁不可卷，悁悁摧藏。……
此子非许仙而谁？究其经历，亦尝见于《义妖传》《雷峰塔》《白蛇传》等，稗官杂记，不足为考，然目下历历，竟出自许仙亲笔，其情也切，其意也真，诚杜鹃啼血之痛，尾生抱柱之信也。然考之其名，甚怪之，此书只合《红楼》一派，极闺中之风流，写人间之情态，缘何假托佛物，逢源释家？
狐疑间，因转视书末，阅其跋曰：吾本疏于文墨，拙于敷衍，村人口谈，自知不入世人眼，然借我之愚，昭天地之痴情，迷情，绝情，谓世间人之爱，妖之爱，佛之爱，此即予窃中夙愿也。
掩卷而思，觉其中竟有大事故，白氏许仙者，定非向时耳目听闻，传世之录，亦皆谬也……
“尔驻于此久矣，货则速之，无闲看之理！”一语落处，只见鬻书者怒目相向，吾惟怔忡然。视吾不应，竟操杖逐之，某大骇……惊觉。竟槐安一梦也。
然细较之，所梦颇异，似有所示。遂语友，友者，空山有缘人也，相契已数载，讶然良久曰：但凡果由因生，因由心起，他方之夙造，现诸卿梦，势必有所托付。且计今甲子，正值太虚玄牝之门开启日也，汝何不乘此机缘往那八百年前三界中一探究竟？
友尝修佛，从不知子亦深通黄老之机。跽前而问曰：玄牝之门乃天地之扃户，开阖自遵道中机妙，其能由此而达佛家梵天？
友微噏整裾作阔论状：卿固不知三家之勾通也。儒之术，立命进身可也，以修己为体，入世为用；道之机，固本养元可也，以天地为体，我身为用；佛之理，静心修业可也，以我渡为体，渡他为用。至人者，兼有儒家之清正，道家之淡远，释家之容慧也。卿所虑道释不相达止尔意念之不达也。意达则神通，神通则形随，是则自玄牝之门可入梵天之境也。

是日，俟吾熟睡神全之际，友画符向西而焚，烟抟而成梯，吾神遂扶摇而上，过弱水三千，青天九重，须臾至玄牝门首，果正值双阖洞开，旋入，寂寂然如鸿蒙太初。混沌处依稀见一司署，楣上有匾题曰：往来司。两侧制联曰：甲子庚辰时随我开，东西南北界由我定。想来此即司掌时空转换之所。遂竟排闼而入，有二仙执事，因报得北宋之时，梵天之境。一仙遗我一青玉牌，如古之通关度碟，今之旅外签证也。一仙当空画符，呵曰：起！未及四顾，身已降于一清静所在，耳际梵呗四起，知为梵天也。但见其境无光自明，无水自清，时有熏风拂面，乃佛之真性往来也，修莲楚楚，兰叶萋萋，幸甚至哉得入此境，但觉形存而身亡，心静而神凝。

时佛说阿毗昙于舍婆提城，其位暂虚。阿难伽叶布席跌坐，斗机锋解妙法。须菩提及众尊者奉经持诵，皆无旁顾，势不可扰。踌躇间，却闻一声：星君别来无恙？其声如钟罄。转视之，乃无量光尊者，某今世之护身佛也。又称阿弥陀佛。只见尊者偏袒右肩，合掌当胸，面着微笑，眼蕴慧光，吾恭敬一揖，上白曰：愚拙因循一段北宋公案，特谒我师指引迷津。因告之以前梦。尊者听说，竟豁然大笑曰：好个大士！好个菩提悟！吾惑甚，问曰：我师所笑者何？孰为大士欤？弟子愿乐与闻。无量光敷衣跌坐，语我曰：汝今谛听，当为汝说。彼许姓者乃此间菩提园之守园大士，本自兢兢业业，恪守职所，不意是日为一白蛇偷啖灵果，因此获罪。白蛇匿身埴穴，觊觎仙果久矣，本该早逐，而大士私心恻隐，一念妄生，逮及祸至，已失亡羊之补，遂离此间下堕凡尘以为惩。佛天弟子下历本不足奇，怪哉彼蛇，于大士下界日，竟口发人言，乃曰：我为修炼，偷食仙果，不想遗祸大士，心有愧焉。他既下界为人，我亦惟舍修炼，下界适之，以偿其果。某暗忖曰，那菩提乃仙株灵根，三千年一实，何来偿之？尊者早觑吾腹心，但曰：此菩提根性同地，法身在天，灵慧生焉，结而为实，十方之内，惟人真性明觉，蕴天地灵慧，交感为实，差可拟之。如是我闻，方忆道家阴阳二气之说，与我师之论竟殊途同归，方信吾友三家勾通之谈矣。尊者继曰：是所以白蛇得偿其果也。而偿果之缘既有，白头之份自无，终至离散，此乃宿业耳。吾闻此，即请言：我师所言宿业因果，尝思而不解矣，因始于果，果还于因，因因果果，如法轮常转，不得其始，不着其末，佛说因果，其义若何？ 尊者哂然言曰：若知因缘故，能脱无量苦，因果之报，不爽不错。白蛇偷吃佛果乃为偿果之因，其红尘历劫一番执迷又岂非悟道之因，然因者外因，能以因造缘者，终是心也，白蛇心存偿果善念，故有此后超拔之缘。故因果之说，欲教人不可欺往，不可欺来，不可欺今也。然佛说因果实为因果乎？大凡说法者有四：知缘会而说法也，是应缘也，见因果而说法者，是直接也；以妙譬而说法者，使之自悟也；以无法而说法者，使令自证也。（说法有四之论非我言，记“维摩诘经”如是说）尘世迷顿，肉眼混浊，故以佛法假人天眼，渡人超脱。其说因果，如假人以筏也，未渡当乘筏，既渡自当离筏也。至高之法，是以无法，何况因果乎？吾顿觉心中豁明，自忆道家之言“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
是日，得无量光指拨久竟，又复言及白蛇。
彼蛇既食菩提仙果，本自通灵，竟暗蕴佛性，时有光自顶而出，上达于天，为世尊所睹。乃曰：此物可渡之。尔时适彼身怀六甲，偿果之缘殆尽也。世尊因着南无起行佛弟子法海，下历尘寰，名说许仙，实渡白蛇。闻至此，吾虚席前问曰：尝闻佛尚自修，讲顿悟，今为渡白蛇何用雷峰以镇之？其可谓南辕而北辙欤？无量寿佛复哂笑曰：此塔乃“心魔”铸之，闭不可开，坚而难摧，唯塔中人真性开悟，四相归于无相，塔即烟消云散也。尔肉眼凡胎，目之自然泥造。闻此吾方悟许仙所言“佛之爱”也。而尊者擘肌分理，令人醍醐灌顶，是亦乎佛之爱欤？

梵天无光日月，吾尘乏之躯，不胜久驻，遂别尊者，径往幽冥之所，欲寻许仙。不意佛界一日乃幽冥一劫，许仙亡魂早于轮回中转投他生矣。怏怏然，惟作归计。复至往来司。不意猝然间，竟失青玉牌。
玉牌即失，无计可返。莫知所之，踟蹰忧惶，方寸乱矣。忽闻人语，似争驳声，往视，乃向日所目之二仙也。一曰：此子本勾陈星君，星性忧虞多慧，孤鹜难群，本非宜尘寰久矣。何不趁此机缘，助子重返星宫？一曰：汝言甚洽，叵耐此子八百年前受人之托，竟难陷之不信。一曰：尔言梵天守园大士托此子著写《菩提悟》之事？一曰：然，当日大士被逐，正值勾陈星执世，重重忧虞，他日亦多有此星相随，竟至相知。是以大士未及往轮回之地而特谒星君，语之不拘何日得历下尘，必当为著。不想星君性孤至极，直逾八百年之今日方暂降尘寰。一曰：既如是，你我二人复送彼之来地，以完著。
吾响然大惊，且惊且忧。
“汝归矣。” 似闻友语，神尚恍惚，如大梦初觉，知已返尘。
遂将所历闻具告友，方叙之时，因感八百年之许定，道释之参差，往事之扑朔，竟如重荷之加于吾身。不禁愀然动容。友察之，乃曰：卿或感不胜？以此愁闷？吾垂颡然之，友大笑：胡令汝勾陈星君下世耶？既受人托，当力为之。吾蹙眉申曰：奈何此行不遇许仙，曩前所梦书中亦语焉不详，教吾如何完著，如何‘昭天地之痴情，迷情，绝情，谓世间人之爱，妖之爱，佛之爱’欤？友长跽而言曰：以吾愚见，所谓‘大士守园，白蛇偷果，及至被逐，追随，偿果，离别....此岂非人人之过往乎? 凡人之初，性中皆自守菩提之园，是得以贞静无扰，生长元我。而终一日为外物相侵，窃其本我长成之果，以至失我。此物本非妖，于他者亦非妖，唯于是人，为妖为孽也。妖孽既生，魔障始焉， 心不往复，为本我所逐。举目世间，攘攘乎皆被逐之人，复有几人固守旧园，善乎其果？即有，非人也。而以被逐之躯，携妖之好，同乐生之趣，同沐阴阳之德泽。庸庸世人，多以妖之偿果为感，不复有失果之痛。如菟丝之附女萝，纠缠一生，终至一别。然复有那性灵不灭者，常逡巡于妖佛之间，失之桑榆，实难收之东隅。一生耽于进退，乐既不尝，悟亦未果。实庸人之不如也。
吾闻之久竟，心有所悟，乃曰：吾岂非庸人之不如者。自缁尘于世，廿三年间，尝潜心致思，翼证大道，然终至沉沦，于那温柔乡中历幻尘，相思谷底种情花。如胶之投漆，亦为至乐，然终不忘本我，常念旧园，是以如君所言，乐既不尝，悟亦未果，惟愁烦生焉。而今者君为之证意，予方悟。” 友微颔曰：试言之。
吾乃起身而道曰：人人皆为守园大士，而人人皆遇白蛇。若使不动私心，杖而逐之，则大士仍为大士，无损于贞静明觉者，无损于佛果也，然何人可达于此者？无人也，佛也。进而证曰，何为佛也？万物之洞见明觉者而为佛，何为妖也？万物之叛逆通灵者而为妖，何为人也？心存妖孽，被逐之佛也。既被逐，惟弃佛之爱，而昵妖之爱矣。妖为患乎？非也，天地厚德以生万物，其中叛逆通灵者亦为天地之所钟也。得彼之爱，眷侣尘游，尽享华年，虽不复开悟，亦不失庸人之乐也。是以，守佛者，近妖者，皆得其所也。惟近妖而不忘佛者，自扰也。人常自扰何也？性灵难灭也，若能舍妖，亦可成佛也。然吾不望成佛，亦不齿庸人之乐，天地之间，惟谙于人之爱者，方至生之极致也。何为人之爱欤？恰似彼菩提，根性同地，法身在天，以绝情之大智，历尘世之痴情迷情，此则外其身而身乐也，身乐而不自伤也，是以高乎道家清修者之惟求于“身存”也，亦高乎佛家之苦渡也。昔者观堂先生曾言：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吾以为“可怜”二字谬也。能以天眼觑红尘，而复见己亦眼中人者，是为造化之友，天地之至人也。
言毕，欣欣然而回眸顾友也，竟不获。四顾，不复得见。
岂复灵异耶？
向时之梦真耶？大士之托真耶？梵天之历真耶？友之问对真耶？吾亦莫能答，能证乎其真者惟此：竟日见一女子，年可二十许，不事女红，端坐案牍，手握管毫，道是愈为一习作，名之曰《菩提悟》也，止惟此可证乎其真也。

[谢流石]

用文言书写 精练的表达 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