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火与书

(一段关于灵魂的叙事)

吴礼明(安徽铜陵)

1

在这个四周都很安静的夜晚,我突然想到了很遥远的地方,在千里或万里之外的一个什么地方。

生命真的是很脆弱。我想,我们不就是那一个甲壳类动物吗,一旦甲壳破了,流出来的温软的肉汁全都成了饕餮者口中的美味。那一句“人是一支会思想的芦苇”,除了一点亮色之外,还能剩下什么呢?我很难想象,一个驾着一叶扁舟的人,在本是忧郁的境遇中为什么竟能够吟出壮动天地的好诗来。我也很难理解那浅浅的横塘竟断了来路和去路,使一个人那么痴迷地追想着一件终身难忘的柔情往事。而那虽贵为一方太守,一旦获罪,便有如阶下之囚,受着千般侮辱,使苦痛的心灵惟思自尽,我想,那一时,他真的是撞到了南墙了。很难想象,一个待罪之身,等到了那蛮荒之地,却意外地鲜活了。……

“萧条异代不同时”。唉,其实历史真的是一幕幕惊人的相似啊。

现在,我也随着他们一路,在泥泞的道上,在布满荆棘的丛林里穿行。有时遥望天边飘来的云朵,或近看路边欢跃招摇的野花,我感到了人生的充满异样的焦味。

你对我说,“请你想象一下,在一个深黑无边的暗夜里,你听到了两个梦魇者亲密的交谈,你与我的感受都是一样的。”能一样的吗?我只感到我有一种强烈的期待。那种期待甚至带着致命的味道。

暗夜里没有声音,你哧地点燃了一支火炬,照着我的脸。我知道这上面写着恐惧。你说,我给你讲一个故事,一只巨鱼变成了一只大鸟的故事。我觉得很新奇,就催促着你讲下去。

你说,那只大鸟,振动着千里的翅膀,飞过我们头上的天空,由那阴暗沉沉的黑海飞来,再往那蔚蓝的热池飞去,于是一路上刮起了飓风,那尘埃里带着雾气焰腾腾地弥漫着大地。

我看着你,在火光里,在时间刻下的沧桑的面庞上,你的苍老的胡须在颤动着,但你身形明净如水,目光犀利如电,支解着我的恐惧。

你不断地讲着,那只大鸟给我留下了强烈的印象。在你的深邃的言辞里,我感到我就是那只嗤笑你的小鸟,因为自己浅薄的自足和喜悦。当我还沉浸在自己想象的小鸟情结里,你又说,其实人生有时倒像那朝生暮死的小虫。你说着,时时悠然一笑。在火炬里,我看到了你雪白的牙齿和红润的唇,和蔓延在你身上遒劲生长的藤萝。

在你幽幽叙说里,我感到穿梭在宇宙丛林里从没有过的快乐,因为你告诉我了彻底摆脱了人世纠缠的人,他的肉身不再沉重,而可以飘飘轻举,随着他的灵魂一道在世界周游呢。但你只是轻轻一笑,你说还有着更美妙的世界在我们面前,像盛开的鲜花一样的灿烂呢。于是我惊呆了,我痴迷在我的想象的世界里竟欲罢而不能了。

我感到,我的心底正渐渐升腾起一种幻境。这暗夜,我不再恐惧了。你坐在我的对面,火炬依旧熊熊,从你的心照到我的心,总是不停地跳跃着。我看到,在风霜雨雪的时候,这支火炬依旧在燃烧着。

夜还正浓。走出了客栈就要上路的你,对着故乡的方向,悲吟一声。在第一遍鸡鸣里,在那一轮孤月的相伴下,你哈一口气,搓一下双手,便踏上那嘎嘎作响的板桥,头也不回地去了。你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一片霜天里。

我看到你走在山阴道上,秋的味道已经很浓了。檞树叶纷纷下落,那萧萧之声正上演着一部宏大的叙事。视线遮蔽了,青白的路上和山上都一片殷红。惟有那野枳开着白色的小花,那么显眼,在寒气里诉说着对生命的感动。也许那小生灵要带着你在回忆着一个旧年的春梦了。和暖的春色,回塘的水已经融化了那寒冰,野凫自由自在地在里面游荡嬉戏着,把一世的精神都倾注于这山光水色之中。

有时,我沉静了。我凝视着,感到了肃穆和庄严。我奇思着一个不经意的声音唤回一个追想的人生场景。我就指的是那早起的你。我感到,你似乎就是我,在不同的年代里走着,只是背景换了一回又一回——或繁华,或萧条,但更多的时候还是那蓝紫色的苍幽。

不知不觉地,我感到生命的长度。“唉——”,我叹息一声,轻轻地滑过冰面,丝丝地响着。

 

2

 

在一次次的“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的夜晚,我聆听着窗外雷鸣般的声音,我感受着自然给我灵魂的震动,想到在一声声木鱼的敲打声里,有多少悠然的灵魂在慢慢地消逝,有时甚至轰毁一段英雄俊杰的迷梦。

我看到,攀行于绝壁之上,灵魂漂浮在冰冷的水面,挣扎于那巨大的深渊。于是有人的肉体沉重了,灵魂的气球爆裂了。我感到那一片片碎片漂浮着,又都渐渐地沉下去了。于是,一个个鲜活的场景成了一个个残破的记忆。

我检视着这些碎片,读着每一个带着颤动的心魂影子的故事,感到了深切的巨压。我不能想象存放灵魂的空间越来越小,那被压挤而流出的灵魂汁水真的太艳丽了。

我感受着生命的色彩,体味着沧海桑田的变化。我与你对坐,默语,明亮的背景渐渐地暗了下去,直到歇暮的钟声响起,悠扬地回荡在山涧,更引发了我久远的想念。

但你已经没有尘世的纠缠了,而我还要暂时作别,去尽我那应尽的事。至于我明日行走到什么地方,我想,我也不知道。暮阳下的苍鹰在远空盘旋,如血的残霞铺满江面,层层的远山一直绵延到天的尽头。

一路走着,我看到很多人青春黯淡的色彩,身体在肉欲中沉沦,在生命谢幕之后还被活着的人唾骂。我感到你用柔弱的双肩撑起了另一个我们灵魂栖息的所在。你的存在,穿透着黑暗。你举起燃烧的火把,把时常处于山穷水尽的我带到了一个和风细雨的江南。于是,失意、挫折、病痛都渐渐地失去了在我心中恐惧的浓色。我丢掉了那个面具,从阴影下走了出来。

我坐在灯下,想着远古洪荒年代的久远的故事——洪水,干旱,流火,饥饿和生命的挣扎,想着那个久远的编梦人——你的穿越时空的睿智,我禁不住为你的生命的坚韧和透明而激动,而狂喜。于是我这颗脆弱的灵魂在浮世便渐渐地有了一点沉淀。

夜已深,我见到海了。我灵魂的激动真是无法用语言来描述。在缓歌曼舞的浪涛里,我看到了一片艳艳的红烛,一张张饱满而智慧的脸庞,我感受着智与美的乐舞。但我只是静静地坐着。其实这样品尝也是很好的。

我的灵魂在清虚寥廓的世界里自在地徜徉着。我满足地坐在我的读书堂,而你却开垦你的自留地。我们在戏溪堂前看流水的影子,似乎生命还停留在历史上的某一时候。你带着我,我们一群人,在一个日暖气清的时候,把那流水弄成一张生命的琴弦,我们都坐在那里尽情地弹奏着,你赋,我歌,你把酒,我投壶……

是的,心灵需要有一首歌,心灵需要一次次放飞。我们想象着世界的阔大和虚拟的心灵世界的无边,你用你智性的声音朗诵着生命的诗篇,在你的激情与深沉的理性的心灵里,我知道你在诠释着并滋润着水里的那个干枯的单调,在风的柔滑的指尖上。

 

3

 

但风云的变幻,似乎百年就近在眼前。

我看到在古战场的一个废墟上,你徘徊着,仍旧柱着你那枝破竹竿,带着一壶酒,在风中醉吟。有时,夜不成寐,你披上一件单襟,袒露着热气蒸腾的起伏的胸怀,来到江边,听着江涛。无边的静夜如柔细的縠纹,你就如江边的一只孤鸿,在一轮清辉里,寂寂地飞着。我知你内心的无言的滋味。是的,苦海无边,不知在什么地方是个尽头。人生啊,何尝不是一场幻梦?

但你却突然笑了。你对我说起了一个故事。你跟一个和尚,一个得道的高僧说他是“一坨屎”,他没有怒,只是平静地对你一笑。你感到了笑外之意,便狡黠地在他的画旁题上了一句人世的欲念作为回他的幽默。当然,你也嘲笑一个超脱飘举的道士,他似乎也有斩不断的人世情结,你哼吟一位久远年代的佳人,引起了他的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和他的人生的孤寂,你便以水和月起譬,讲了一通变与不变的妙谛。你解嘲了他,也在同时解嘲了自己。于是,你对我说那一夜,大家尽情地吃,吃了很多,一直到天边发白。

是啊,心灵太累了,就应该休息一下了。悠然、澹泊地在自然里,任由什么来抚慰。走出了狭小的天地,我们都感到眼前的世界的空旷,于是灵魂终于有一个可以自由飞动的空间了。野菊,淡酒,带着世外的草叶新枯的味道,你沉迷了。在你的眼前宇宙正将鲜明的两极展现着,于是生命的真意和奥妙,仿佛就是夏日雨前的清凉的风,一两声滚过心头的干闷的雷声。你似乎捉住了自然的尾巴。你在喁喁自语。你淡忘了人世间的苦与不平,而内心的喜悦终于有了一次无言的释放。

在我记忆里,你就是那浓郁沁人的桂花,在风中散播着你的信息,让我时常好一阵子的寻找呢。但你却静静地躲在一个角落,在那不甚肥大的翠叶间,将那繁密的花像星星一般地点缀。我知道,在这个万物纷纷凋谢的时候,你仍不断地提醒着这个世间关于春的活力与夏的疯狂,当然,还有冬的素净。在这个生命的接头的地方,你展示着你的先知的启示录——正如苦艾和菖蒲散发着淡淡的药香,告诉人们在一个久远的年代发生的故事,你将大自然最悲壮的场景在每一个人的眼前叙述着。一方面你将丰盈的收获带给人们,而同时你又将收后的败茬残留在了土地里,告诉了人们一个朴素的真谛——难易相成,高低相对,得失相伴,荣枯相随。你说,面对这纷坠的落叶里,又何必平添一份人生中的不幸、苦恼与遗憾呢?

你耕耘着你的田园,我到现在还能看见你的清梦,和你的生命的琴弦上那根孤傲的音符。但,其实,你的田园早已荒芜,而后世的那些硕学名儒,仍带着一颗颗卑谦的心灵,探寻着你曾经走过的足迹,迷恋着你曾经坐着或躺卧着过的地方。我知道,每一次的探访,就是一次的对寂寞心灵的滋润和殷实。

我知道,你的心灵其实也是柔弱的,而我们这些后世的痛苦的种子不能没有一个浸泡的温床。而今家园何在,在朝圣山上早已被世俗的热闹所污染后,我又痛苦地看到,你和你们,都一个个地走了,我只好一次次在荒迹中搜寻。而门外西风又起,帘笼轻动,又不知在寂寞的心灵里,你在耕耘着什么。

我知道,我失去了前世那个约定,时间的帷幕已经拉下了,正如红日西坠,悲风哀吟,我的苍老的灵魂在诉说着悲怆的柔弱。

我知道多少人都误解了你。其实你孤傲的品性和灵魂上满载着光与火,是一个世纪甚至是几十个世纪的丰盈与挺拔。但你却是无言的,因为大言希声,大景茫茫,在这深夜,只有鼠声吱吱才是这个现存世界上最繁华的音响。但你没有摈弃它们的意思,我知道理解一个被自己的思维所壅塞的心灵的人的可怜,这需要用温良的心。所以,我常常看到你的笑,和可掬的举动,就像面对一个未曾经世的婴儿一样。

我们今天已没有火炬了。我真的体验不出在茫茫的暗夜,引路人的果敢与坚忍,以及那火光映红的你的脸和深邃的眼,所以,我感到我自己的可怜。我很难知道天上的月和星星。在都市浮华的喧闹里,那星与月都很含羞地隐迹而去了。在孩子们的越来越饥渴的嘴里,他们母亲的乳房越来越干瘪了。

我不知你现在何处,真的是难寻你的踪迹啊。但我心中知你不朽的形象,你依旧骑着倔强的驴儿,带着一个小僮,与那些藏之深山的高贵的灵魂时时默会。你在酒的狂欢里品读着我们这些浮世心灵的走向与归宿。

其实,在火光里,我也看到你的晶莹的泪与无遮拦的哭,就像夏荷上滚动的雨珠,晨间滑动的露液,摩擦着,流逝着,将那对人世的解会都消融在一个渐行渐远的苍茫里。

 

4

 

在一个枕流漱足的地方,你甚至一丝不挂地躺在高大枝盖搭成的凉篷里,以你最自然的姿势与来人谈说着在我这个俗人看来很错乱的话。我只知这次峰会的名字叫“因棋说法”,但我知道我这幽闭的心灵里其实也感到了一种远山似的平淡和雪世界的素洁。你说读书是无用的,但我还是要在书里走进你的心灵,因为没有一条更直接的路了。我知道我的心路狭小,知识的贫乏,我不能用知识考古学来审视一个玄远的灵魂,而你也没有将你最有价值的东西存放在地层之下,就像那些庸俗的统治者以为来世还可以享受人间的奢华一样,在他们的肉体即将消亡时拼命地装饰着自己的寝陵。于是,在后世那些带着奇怪念头的想法的人们那里,历史的地层一层一层地被揭开了,而人们却轻易地将那具干尸弃在了一边,而唯一的事情就是让人去猜测他究竟是谁——但绝不会想到与你有关的一切。

但我知道,灵魂是不灭的,而灵魂的修炼是要不断地历练的,那些书在你看来虽只是一堆糟粕而已,却是我追寻你的踪迹的最好的图纸。

在这静静的夜,用纸做桥梁来嫁接一个高大的灵魂,我读着你的心,感受到了你的笑意。我也似乎一下子明白了——这是在一个阴暗沉沉的夜——我看到了你的心的火炬照亮我的这颗灰暗的心,感受着“心外无物”“心外无理”的真妙。确实,将人连接在一起的只有“心”——心是土,所以能厚载万物;心是火,所以能将生命尽情地燃烧;心就是心,所以我感到了你的放在双手间看得见的跳动。

当一个肉体不断地吞噬着的时候,你对我说,他的灵魂的空间变得很小了。我生活在贫困之中,我时常感到人生的苦和涩,而你仍轻轻地一笑——感受一种痛苦,将为无言的狂欢留下跃动的空间,那些单纯追求享乐的人们,只会在无度的物欲里不能自拔,他们的灵魂永远是鄙索的。 因为他们除了将自己的空间使劲地填充外别无他法,却不知腾出一块地方,让灵魂静静地飞翔。你有时在悲吟,在那感受苦难的声喉里有着对人生无法说尽的丰富。我知道这是天籁之声,一切与自然最相融的东西。我似乎懂得了这流畅的声音里,有一种啸傲,和告诉我的永世的风情。

这夜啊,又深黑,又无边。都市昏黄的路灯和我这跟前黯淡的桌灯都不会跳动,这使我很难感受到在那悠远的时代一个神秘的传说,因为这假象的光不可能是那永照暗夜的寂光。我多么想念在一个潮湿的夜晚,有一行人,刚刚穿过一个丛林,在泥地里滚过,看到了一个透光的小屋时的那种激动和惶惑。

我想到了我的青春开始的时候,一个无知的人,冒着好大的危险,到了一个连自己毫无所知的地方。在那里,没有柳树,槐花,粼粼的河水,和绵延的山脉,我斩断了几乎与我的过去所有的联系。而碧翠的树和静静的流水,便与那幽暗的梦境有了一个奇异的约会,结果我的心田里增加了更黯淡的色调。

我想到了息隐泉林,或避世逍遥。但世间哪里还等着我这些细细的乱想呢?那一马平川,到处弥漫着离愁。外面是吵闹。我周围的蚊虫在唱歌。在那一个个长夜,在昏黄的灯下,只有书是我的唯一伴侣。只有在外面无人的时候,我才浮游于星空,让夜风吹拂着我的干皱的衣襟。时常在夜地里,一个人发出嘶哑的声音,在旷野上回荡着。

后来,我不再看书了。那些被封存的书籍搁在角落里,徒然地散发出阵阵遗忘的气息,走过的小路也都被密密的野草淹没了。我感到了时间的窒息。只是在夏夜烦闷无聊的时候,听听那周而复始的苍虫在苦涩而单调地唱,我想起了你说的话,翻到诗经那一章,于是感到也跟着他们一道在做着苦涩而坚定的梦。我想,如果世界不会寂寞,也许,那单调的声音里就有一种永新的东西,而暗夜又何异于光明呢?

我感到在那个没有季节的时候,光彩正渐渐地在林间散去,那怨歌也会因为严冬的到来而凝冻。那星夜黯淡,昏黄的光冷冷地照在大地。一个历史的帷幕似乎就要拉下了,一段艰辛的岁月随后就开始了。我走进了人生的炼狱。

但我现在已经没有什么畏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