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剑辉

 

在我十岁那年,公元一九八0年,全家从大佛寺6号搬进了县城南面的门牌为进士弟15号的一所房子。父亲说,虽然这几间房有些旧,但我们已把它买下,这该是最后一次搬房吧。那时父亲已经四十八岁。从城里到乡下,从乡下回城里,从城东到城南,他已不能确切地记得,自己一生之中到底搬过几次房,可搬迁的岁月已深深地烙印在他额上的皱纹里。只到年近半百时,他也许才找到了落地生根的家的感觉,而以前只不过是在别人的房子里搬来搬去。今年,七十岁的父亲仍守在门牌为进士弟15号的家里,与父亲相守的还有伴他走过五十年风风雨雨的亲密爱人。

在我记忆中,也经历过几次搬家。虽说只是父亲搬家历史中的几个片断而已,可家贫出孝子,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却深深浅浅地感受到父亲一生的艰辛与坎坷,坚忍与执着,忠厚与善良。

一九五二年,二十岁的父亲从宁都师范学校毕业后,离开赣南家乡来到崇仁。工作,结婚,育子,上无片瓦、下无寸土的他就这样开始了人生。教过书,当过干部,修过水库,最后以营业员的身份退休。虽然平凡如水,也许和他一同来到崇仁工作的赣南老乡,却没有谁体验过父亲那种说起来令人有些伤感的搬迁史。

城东坊牌下,父亲曾带我来到这条巷子,指着一座低矮的房屋对我说:这就是你出世的地方。我难以想象当年母亲在这所房子里是如何忍着阵痛把我降生到这个人世,也难以想象在这所房子里父亲是如何肩负起他的责任。懵懂无知的我就是在这度过了无忧无虑的四年幼儿时光。

可在这后来的六年间,我和父亲一道经历了几次搬迁。

我不清楚为什么搬出了坊牌下,只晓得跟着父亲来到县城边的一个小地方,后来知道那是郊区一个名叫潭溪桥的村子,既为村,房东定是农民。他家房子并不算大,仍租给我们一个房间和一个厨房。一家七口人便挤在这里安家。那厨房,自然成了一家人吃饭、堆放杂物的地方,又成了我的三个哥哥住宿的卧室。实际上,我的兄长们早已习惯此种生活方式。比我大二岁的姐姐和我就挤在父母一起。

记得院子里长着两棵高大的柚树,一到春天,柚花的清香就飘散开来,坐在房子里也闻得到。父亲特别喜欢闻那花香,还常叫我们兄弟几人端来凳子坐在树下,听他说赣南家乡的事,听他讲书里的故事,那神情,好像眼前的我们都是他的学生。同屋的房东(已不记得他姓什么)一到中秋节,就会热情地送来几个又大又圆黄橙橙的柚子,给我几兄弟吃,那柚汁酸酸甜甜的味道现在还忘不了。母亲等我们吃完后,把柚子穰削去皮,做成一道菜,吃起来很像油渣。或许是这些缘故,以后每到中秋节,父亲总要买几个柚子回家。

父亲是从农村里走出来的,劳动是他的习惯。他带着大哥在房东屋后一块荒地开垦出了菜地。每次回到家,就挑水担肥种菜,连房东也夸父亲不像读书人,种出的菜又好又多。

可毕竟那房子是农家老屋,年岁已久,一下大雨,前屋后房是漏雨如注,全家人拿着脸盆、脚盆四处接雨。父亲后来说他曾把这情景说是大珠小珠落玉盘。当时我并不记得,但至少还会想起自己赤着脚,端着脸盆站在房里接雨,这对当时的我来说是件很好玩的事。尽管天晴后,父亲和房东都会爬到房顶上去捡漏,但遇到大雨,雨水还是照常光顾,因此房子里的湿气很重,母亲也因此落下了风湿。没有办法,在这生活了三年后,辞谢了为人宽厚的房东,父亲还是坚持搬走。

米码头,便成了我人生中的第三个驿站。虽然在这里仅住了半年,然而从这里搬出去时的那段经历,却成了我家每个人心中的一段刻骨铭心的酸楚的记忆。

房主据说是与我母亲相识的一位朋友,那位“朋友”从两间房中留一间堆放她家的杂物,空出一间另带一个厨房租与我们。哥哥自然是在厨房里安营扎寨,此时刚上小学的我与姐姐便睡在离父亲的床只有一米之近的小床上。一天中午,太阳正辣辣地吐着火舌。我从学校回家,正要进院门,就已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在里面高嗓门地喊叫,像是出了什么事。这在我家以前从没发生过。我赶忙跑进去,院子里已围了一圈人,个小的我挤进人缝一看:院里堆满了我家的东西,我睡的那张小床,也被肢解后扔在院子里,要知道,一放学,我还要趴在这床边写作业。一个陌生的中年女人边从我家搬东西出来,边飞快地翻动嘴皮,大意是说我家早该搬出去不必等她亲自来动手。我疑惑地四处张望,母亲是面红耳赤地劝她再缓几天,附近的邻居也有在旁边劝说的,可那女人并没有停止她手上的工作。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声道:放下,我自己会搬!就这几个字,我才意识到一向在众人面前不愿作声的父亲就站在我身边,而且他的话还让当场的人猛的震了一下。

多年以后,家人再提起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年迈的父亲不免生出许多感叹。尽管那位女房东给了三天的期限,可这短时间里一下子到哪去找房;尽管她只是为了多得几元钱的房租,就把房子租给了别人,毕竟寄人篱下,哪能事事由己。从那天起,我们就再也没有住进那个留给全家痛苦回忆的房子。当晚,几个好心的邻居安排了我们的住处。

第二天下午,我们便搬走了。有点戏剧性的是,搬进去的新家和米码头的房子仅有一墙之隔。到那边去,最简便的方法是越过墙,否则要绕个半里远的圈。父亲就借来两个木梯,墙里墙外各放一个,父亲把在院里露宿了一夜的东西从那边递过来,哥哥便轮流在新家这边接。现在我还会想,大概是这个善心的人家在墙这边听到了我们的尴尬的窘境后,向我们伸出了援助之手。

新家的门牌为大佛寺6号。父亲说他在五十年代末任区干部时曾见过这座寺院,可当我们在一九七八年搬进去住时,那大佛寺早已是僧众星散,佛光荡然无存。据《崇仁县志》记载,大佛寺原名光度寺,始建唐代。明朝嘉靖年间重修,更名大佛寺。民国三十七年,寺内殿宇及佛像大都湮没,仅存正、后两殿。1958年,改为民房,现址为西路街大佛寺6号。。县志是1984年修纂的,事隔十八年的今天,在原大佛寺6号的土地上,已建起了一座堂皇华丽的寺院,名字仍为大佛寺。

在大佛寺6号度过了两年后的一天,父亲突然对我说,到年底你满十岁的时候,我们就会搬到真正属于自己的家里去。我惊喜地点点头,一种幸福的感觉让我不自禁地扑到父亲的怀里。抬头时已见父亲的眼圈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