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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爱已成往事

闻风

(上海作家)

 

沉沉的夜,寂寥地漂浮着。

黯夜的醉,沁人心扉。她辗转着,不敢抱着自己睡,会很疼很疼……像这样已经很久了。她没想过自杀,因为很爱着很爱着自己,就像那个男人对她说的:“我只爱我自己。”她相信再大的伤痛也会成为过去。那男人丢下她,大约知道她是这么坚强的人。

然而,当夜的重量压来,排山倒海的思念,侵噬着她像是逝去了的躯体。外面的世界静止了,真真假假的人变幻做一场闹剧,窜过来跳回去,杂拼杂凑地轰烈,倏忽,又嘻地笑着她晃过去,再过去,她见不清了。

——今天,是他和那女子离开的第二天。

现在该是几点了呢?她的胃开始痛了。冰箱里只有一包快要过期的方便面。什么时候买的呢?大概是几个月前吧。——倚敏买了好多食物来充实她的冰箱,还取笑她说:“就知道你快闹饥荒了。”临津不以为然,她享受着他对她无条件的好,在他面前,她只要双手接住他的爱,他的疼……

煮好了的面,她只吃了两口,推开。在卫生间里,细细地看着自己这张脸,惨惨的白,轮廓顷刻地瘦。——唐勤曾抱怨她脸颊圆了,下巴不尖了……现在这张能让他满意的脸,他怎么不来再看呢?

浴缸里放满了水,温的。她合着衣服躺入其中,一如曾躺在倚敏的胸前,他拿手臂紧紧抱她,告诉她:“我要给你幸福……”她埋进水中,摒除太多因思念绞缠的疼痛。如果就这么窒息了,世上不过多了个为情殉命的女子……谁又还记得她来?男人都是狠心的。当倚敏也终于弃了她,她切实地相信了。

“我要活……我要活……”

她不会自杀的,舍不得啊。在幽暗里,注视着自己的那张脸,很美,很美,看得她心动了。这是爱情最美的样子么?她孤芳自赏着。

时间在她是荒芜的,意识抽离出本相被淡漠着。

蛇般地蜷缩进那冰的被窝,是种痛快的寒彻,湿的身体,磨着那柔软的被褥,隐约地,还有熟悉的味道,是哪一个的?今夜将她引去梦境。

唐勤喜欢她像条美人鱼,湿漉漉地抱着她,亲她……他眷养着这条美人鱼。受伤了才来找她,挫折了才会想起她的好。这个女人一无返顾地爱着他,他最有破绽的谎话她都相信。吵架了她会跑来找他,哭着抱着还想和他在一起。在这女人身上,他切实地找到了男人的自信,龌龊了点。蓄存到足够的能量,他的翅膀飞走了,带走了另一个女人。

裹在被褥中的缝隙里,她感知到自己还是呼吸着的。

跌入柔软的床,关上夜的灯,也像为她盖了层木板。她无力地不再跳起,只想说:安息了,世界,我在另一头和你道晚安……

梦是醒的,重复倚敏对她说过的:“我爱的一直是她,祝你幸福。”——唐勤疲倦地看着她,“我不够爱你,我只爱我自己……”临了,他带着另一个女人走……

“糟了,为什么我哭不出来呢……”她揪着被褥,奋力地想哭一下子,或许明天再不这样了。

她记得有次她抱着唐勤,害怕有天失去他,“如果有一天我们中的一个先离开了怎么办?还是我一个人么?又剩下我一个了么?”唐勤被感动了,紧紧地抱住了她,她听到了那颗激烈跳动的心,它是热的,烫的,她情愿被这样的温度烫伤。唐勤亲吻她时,她发现他哭了,那双忧郁的眼流着泪。她心疼了,“男孩不可以哭,我情愿自己哭,你不要哭,不要哭!”

男人抱着她,一辈子也不舍得再放开。在那样的动情下,给予的只有一生一世的承诺才能妥帖了。

誓言,誓言,誓言……

他说的是真的么?变了心的人还会记得自己曾说过的么?或者,对着另一个人再说一遍。她曾开玩笑告诉唐勤说:“热恋中不管发下什么样的誓言,上帝都不会施予惩罚。因为,他老人家知道一旦他对此认真了,人类就得灭绝。”唐勤皱了皱眉,心上被刺了一下,怏怏的。在他面前的临津怎么会说这些自以为是的聪明话?尖锐的女孩。他不喜欢这样的尖锐,被刺伤的是他。

她大概是已经睡着了,再没有转动过来。夜包围着她,呼哧呼哧地注视着这张倦怠的容颜。舔噬去萧索……

 

满屋子的阳光耀着她。昨夜,她忘了拉上窗帘。

这么醒来,也是种满足了。

她觉得自己恢复了些体力,梳洗完了还出门买了些水果和蔬菜。有一点点的饿,又不想吃。她闻了闻苹果的芳香气,青涩的。

一夜之间,她不再那样伤痛了,甚至开始同情那两个男人了。

唐勤自私得只希望她一无返顾地爱她,即使他并不爱她。她心疼他每个不开心,加完夜班还去为他排队买早点,只希望他能吃上最热腾最可口的早点。

倚敏固然宠着她,爱着她,可在她下定决心好好去爱一个人的时候。他却选择了一个爱他的人,离去了。

她明白,男人的爱都是自私的。

杂物箱里堆满了旧CD。自从缠夹在两个男人中间,徘徊不去,困惑神伤,很多曾经奉为挚爱的音乐都弃置不顾了。她翻箱倒柜地去找来,先是一张Queen的专辑。那种激情热溢,轰轰的鼓声,仿佛把她的生命也敲出了重量,为之疯狂……

唐勤是个可怜的男人,他从来不知道他爱的究竟是什么。对他而言已失去的和永远得不到的才是他困惑着以为是挚爱的。他给不了任何人幸福。有一次吵架,她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了,“我真可怜你,可怜你就这么眼睁睁地毁了到手地幸福!”最终她是没说,怕伤害了他的自尊心,他敏感,又自尊心极强。

他不会说挽回的话,他不会着急她,他不会……他只会说:“是我错了对么?你永远也不会原谅我了对么?我真的只适合一个人么?”

常常她报以希望地等他说些什么,看着这样的话,又只能让泪眼婆娑的姿态瞬间化为冰冷。她知道这个男人没救了,他居然是个这么不懂事的孩子。做错事了,只要在妈妈的怀里撒撒娇,滴几点眼泪,便可以得到所有的原谅。她不忍心拆穿他,告诉他说:“你这样我很难过的……”男人得逞了,顺手推舟地抱过她,然后等她吻他。女人是很好骗的,他一直这么认为。

她在变冷,在他的胸前,骤然逝去曾一度有过的暖。当两个有太多杂念的人,寻找拥抱的理由,竟是如此的冰彻心扉。唐勤也感觉到了。但他们仍然紧抱着彼此,说着最动情的的话。

我怎么就拗不过自己呢?她想不明白她问了自己很久的问题。

她花了很长的时间去为自己做了一顿简单的晚餐。倚敏很会做家务,尤其是烧菜。他在的时候,厨房是他一显身手的地方,她是电视机前等饭吃的人。吃完饭两个人会一起洗碗,她把清水往倚敏身上泼,好像是童年时。

他们很早就认识了,像兄弟一样相处了许多年。倚敏大学时交上女朋友。他母亲有次托临津替她去给儿子送些衣物,老人家的心思倒是把临津当作儿媳看。原本他们的关系也一直处于兄妹与恋人的边缘,两人心里都清楚,由着它滋长,转过身各过各的生活。那天临津去他学校里,远远地看着一个妖冶的女子抅着他的臂膀,嘻嘻地不知说些什么。倚敏也是笑着的,并没有打算推开她的意思。

有些东西即便现在不想要,也绝不让旁人染指。临津为此怒火中烧,拉了一下他的袖子,也是妖冶地笑着,衣物故意偏向那女生着的递给倚敏,“我给你新买的内衣,你试试吧。”那两人都尴尬地立着,木的。先是那女生走了,临津不无得意地瞟了那方一眼,痛快地。倚敏的哀愁消逝了,怒,忍着,抿着唇,转身离开她。

离开……?

是么,他现如今是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彻底!

那次的“战争”破天荒地持续了两个星期。两个星期没有见面,没有说话,没有任何消息。最后他是回来了,似乎也冰释前嫌了。但凭着女子的直觉,她觉得他变了。如果对于过去了的事不再在意,那么今天拿来谈论又有何妨?他不说,一个字也不再回到那女生的身上。她有意询问探究,仍然毫无所获。表面上,一如既往那样亲切,亲密着,但这个人是离得她远了。没经历过,猜不透这是种什么情况。

天很快就黑了。

这一天这么过去,无滋无味。

那棺材似的床,又向她张开了口。她并不害怕,迎了上去,“人都是要死的,活着不过是为了等死。”

一夜无梦。

 

对面的旧院子里搬来新邻居。

清晨的时候她醒来,望着那扇斑驳了的窗,还有那里新住进来的邻居。上了年数的人大约都是不喜欢点灯的。晨曦里的人影黯淡地移过来,挪过去,最后又坐下。老人陷入于沉思中,或许也在想着对面窗里那个幽灵似的女子。

老人知道她,打从搬来的第一天起,便看见一个目光糜篮的女子从身旁擦过。

临津没在意他。她渐渐地开始去遗忘一些事情,木然些身旁会出现的人。她也没在自己的哀怨里待着。在想一些事情,还有些事情她想不明白。这个时候任何人都不能打扰到她,她沉醉进了一个虚幻的世界。

老人遥想着那女子,仿佛望到了一段青春。轻风吹过,那双皱的沧桑的手抚过杯檐,昔日的繁华似锦,化作一潭水,尽了。

黄昏里,老人走出了那昏暗的屋。在花厅里,沐着夕阳,曛色笼住他。

临津转身时看见了老人,他闭着眼。她想,会不会是自己看错了?——老人的眼眶周围洒着泪花……是汗吧。她不打算走,等着他睁开眼看见她,也许会有几句话的交谈。

“小姑娘,你喜欢这个夕阳?”

“因为将尽了,大概就会特别留恋。”

老人开了眼,笑了,苍老的声音,每一份力都透着艰涩。

而她的命似乎才刚刚开始。

临津等着他再说些什么,她不想这么就离开。她不想打扰,又迫切逃离这样的寂静。

她说:“老伯,你一个人住么?”

“是啊。”

“让儿女们照顾不是很好么?”

“……”老人的脸被掩映了血红色。有一会儿,才回答说,“最后的时刻只能和自己分享。”

“……没人明白你么?”

“这么哀伤的问题呢……”

临津倚着石柱子,浅浅地笑着,耸着肩。近来每个小小的动作都会带动全身,骨,像是随时会散架。

整夜地,她在电视机前坐着,倚着床。

街巷里,傍晚时忙碌的做饭声嘈杂声都消停了,回归到了寂静。我连伤心也只能是寂静么?被欺骗的仰或被遗忘的?

短暂的坚强过去后,她开始觉得痛了。也许不该看伤感的片子,至少现在的她不该。但还是看了……

毛巾捂住脸,压抑地终于哭出来。无声,没有眼泪。

她抬头看镜中的那个自己。眼眶红肿了,有些疼痛,仍然没有眼泪。这样好么?

她想逃离,要逃出去!

那两个弃她的人正逍遥自在着,全世界的人都开心欢笑着,她竟然就此被遗忘。她恨!她伫立在黑暗中,放着Queen的《 We will rock you 》,激烈,鼓动,每阵震耳的鼓声敲击着她将要堕落的灵魂。

她望着远方,沉得黯淡,渗和着褐,搅着,显出了别种的色调,隐隐的红……像被隐藏了的热情。她宽慰了,呢喃着:上天厚爱我,舍不得这么早给我个定数,他要给我更好的呢……

那斑驳窗里的灯,也熄了。

 

唐勤的出差很频繁,有时候一去便是一个月,联系也少。在他的解释是,如果真的相爱,又何必在乎一,两个月呢?

他是想告诉她: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现在她觉得可笑了。这个男人连疏远拒绝都要说得这么有意境,让人费心思去猜,以为他的用心良苦。怎么她全心全意付出的人,对她用尽心机?直到后来她知道,他是和另一个女子在一起,天南地北如影随形,朝朝夕夕永不分离……骗她说手机电池板没带,不能消息不能电话不能……她等,痴痴的等,以为等就可以挽回……因此,她被梦魇缠绕着,恐惧着,不安不放过她。

她都料到了,她有预感,一切都会知道,对他的了解比他自己还多。爱一个人到了绝境,甚至于陷阱中找出路,是所有迷恋中的人犯的错。

又开始痛了,很痛很痛……

要把他从心里拿走,即使是曾经置于最深处。

分过两次手。都为了同一个人,或者还有多少个她并不知道的。但她知道是有的,唐勤的秘密太多。她最后对他说:你最大的失败在于利用欺骗每个真心待你的人!你不相信任何人,你只爱你自己!你自以为爱的是永远得不到的和已经失去了的!

只是仍然没说:我可怜你!

临津知道,当他和那女子最后还是在一起了,感到的再不是悲痛,两个都被命运打败了的人,这不是健康的爱情。

她并不是诅咒,甚至没想过恨。谁都不必恨。

恨没有爱那么廉价。

爱情原来不过是两个的妥协,为了某种交易。

巨大的痛苦来临之前,最初的反应往往是麻木的,渐渐的,还是感觉到痛了,哀伤了……

 

倚敏似乎永远知道临津什么时候最需要他。

他的出现,伴随着的是唐勤的渺无音讯。

青春是轻狂的本钱。

唐勤不见得忠贞得不拈花惹草,她知道他会的。从他那,她学会了这招。他们会彼此无恶不做,但不会彼此欣赏,一味的只是想让对方知道自己的付出有多大,有多深,有多真……是恋人仰或只是对手?

倚敏来接她,她把脚扭伤了。他说要去医院看大夫,她说不要……倚敏这个时候没听她的,带着她直奔医院。

领完药,倚敏给她买来了消夜。她假装在生气,她不想那么温顺,至少在倚敏面前不必扮演这样的温顺。

他用他的手帕给她擦嘴角,面前的这个女孩似乎总还是个孩子,需要人照顾。好像她很勇敢,什么都不怕,但常常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想要得到保护,不过是爱情惯常用的伎俩,各自心里都明白。爱情会冲昏热恋中的人的头,他们即非初恋也非热恋,无非猜疑着彼此在对方心里的份量。

临津总觉得自己有优胜感,她从唐勤那学会了不少。人的狡猾教会她更多保护自己的方法。外伤易医,内伤难治,皮肉上的这点伤又算得了什么?倚敏会心疼她。

有一个人心痛她,默默地,已经很多年。

她心里都明白。还是要再等等,再等等,生命还那么长,这么早就确定了下半生,似乎连生活也被剥夺了。她不甘心!

在享受着倚敏对她的温柔体贴同时,诧异地发现他颈上那泛紫泛红的淤青。

她惊怔了!或者愤怒了……

“这是什么?”

倚敏立刻避开了她的目光,看向地面又抬眼望前方,还是不能够,避不开她的追问。

……

她后来对老人说:“没有人是简单的。”

老人幽幽望着,窗外绿意漫溢,夏天就要来了,这个热情的季节,孩子们每每就在此时道别。

“那时才发觉我早已经在爱着他了。”她说。

“但你害怕这样的爱……这和你以往碰见的都不一样。”老人说。

她默然。

“后来他走了,离开了很久很久的时间。然而那段时间里,我和唐勤在了一起……我是说同居……开始两个人的生活,像一对年轻的夫妻,只是没有孩子,只是没有证书……

于是,再细小的问题都被放大了的来争吵。他喜欢在卧室吸烟看球赛,请一大堆朋友来家当公园逛,介绍我时只说女朋友,我更像个女佣忙着招呼他的朋友……

——回忆可不是件好东西,它会让人喘不过气来。”

……

 

又是一天这样过去。

她的生命在晚上10点后复活。

很多人都睡了的时候,她坐在落地窗前,不是浪漫得看月亮,细数多久才可以等到对的人。她拉上窗帘,隔着布帘,贴紧着玻璃,渗透料子还能触感到夜的冰凉。

一行清泪落下。原本她打算通彻地哭一场。她不想压抑着,然后发了疯。失意的女人总有些反常的举动,或者疯狂购物,或者坠落……基本上像电影里拍的遇到个真正对的人概率微乎其微。而况,她目前没这打算。

仍旧哭不出来。

这才发觉,很早以前她就把对他们的热望都已经耗尽。

在这一切来临之前的那段时间里,她整夜地被噩梦缠绕不清,有一个晚上连做5个噩梦,荒诞不经,醒来最初的瞬间她还记得,再昏沉,复又睡去,忘却。

但没因此被放过,还是噩梦。她把这个告诉唐勤,他取笑她说:“看你白天都在想些什么,别想那么多啦。”她说:“幸福,只有你爱的人才能给你。”她希望这个男人明白,想他懂得珍惜。

她只能无奈地告诉老人:“他只爱他自己,他不相信任何人,他心里的阴暗让人胆颤……我明白他,明白这样的人的痛苦,想改变他……”

“傻丫头!”

临津笑了,不过凄凉了些。

“现在每天我都睡得很踏实,一个噩梦也没有。睡觉睡到自然醒,还有种幸福的感觉。”

老人抚摸着拐杖,一缕光耀在他椅旁的桌脚。屋里的一切都在斑驳地落着色,褪去了光华,渐渐熔为泥土的色调,在尘埃中消沉。

“瓷器的精美在于它煅烧的灼烈。”

老人把玩着茶壶,饮过茶,便像是睡着了。

 

翻开台历,细算起来,一个星期的漫长岁月过去了。

也不过才一个星期!

假期将尽。她也将重又步入纷嚷的尘世,复为生存打拼。

都市是森林,她寻找生命的质感。

以往的衣服都显大了,她考虑着是否该重新购置些衣物。让何婷陪着?一个人也挺不错。

何婷看到临津时她正在和男朋友通电话,最近总有些小别扭吵不休,也不知究竟是谁的错。临津冲她点了点头,打算笑一下子,看的人只觉得她嘴角动了一下。

公司里只有她和临津的关系最接近,临津几乎是个独来独往的人。她知道临津在两个男人中间徘徊,迷惘,不解,私心地她也憧憬着这样的“运气”。但眼前只这一个男友都摆不平,倒差不多要被对方摆平了。

生活,工作,如常的继续。人的七情六欲在嘈杂,喧嚣中得以麻痹。

她甚至觉得不该休息那一个星期。人在工作中没有蘼芜不明,更多的人在催促,陀螺般的旋转,停不了,不消停。

中午吃饭时,何婷买了一叠报纸,翻开娱乐版,几乎被明星的离婚消息占满。她不无感叹地说:“这是什么时节啊!”

“自娱,自乐,自作,自受。”

“哈!”何婷白了她一记,发觉她沉静了,抿着唇时更显憔悴。

“听说你减肥成功啦,也教教我吧。”

何婷瞅了她眼,又盯向明星们地离婚案。

“多吃,特别是晚上;少运动,最好不运动……”

“去,去,去……”

一个人还能说几句玩笑话,境况总还不至于太糟糕。

她不需要再问她的朋友,她知道有些事情封存起了被用来遗忘。她想到了她另一个朋友,在分手了两年后,仍回到了男友身边,最近又说是分手了。隔不了两个星期,还是在往回走。她把这告诉了临津。

“失去了为什么还要去找?”

“我也觉得她太不值得。”她更像是在述说她自己。女人难免因为心软困惑着自己,如果和他分手,那自己会不会……她怕了。

“——这不是健康的爱情,是迷恋,人之所以为之困惑,迷恋的,是因为它本身的不存在。”

她越听越怕,握不住杯子,一用力,塑料杯里的饮料喷洒一桌。临津抽了多张纸巾替她擦着,“还好衣服上没弄到。”她想起他并不再为她傻傻的犯错报以微笑,面对她的撒娇他沉默以对,她生气了伤心了再也找不到他,他频繁地关机,忙碌……

她猜想临津或者已经知道了,她的幽暗洞悉了一切。

临津留下加班,何婷被一通电话约了出去。

她下班时,已是9点多了,不能算太晚。雨细细地下着,她记得出门带伞,每天晚上看天气预报,不再等候任何一个人的突然而至提醒她的健忘。

夜的上海比白天迷人,各色的人,奇装异服,或裸露,或张狂,或挑逗……为着吸引的目光摆弄着,毕竟青春。

她在伞下躲着,隔着雨帘纵览过去,耳旁是手机此起彼伏的响着,眼面前是情侣在相依相偎,湿黏的天,女孩要在男孩胸前温暖地靠着,男孩轻拍了一下她的头,空着的一条手臂绕过她的腰,紧紧抱着……车来车往,人们在一瞥之后,盯着手中的机子寻找属于自己的那份令人羡慕。

临津终于上了车。她久已离开手机短信的日子了,常常连带都忘了,今天似乎也没有。

 

到她上班的第四天,获悉何婷请了一个星期的假。

她算算时间,去找何婷。

这个女子在绝寂中生存了两天,却并未因此明白些什么。直到看见她的朋友,眼珠子才转动了,证明她还是活着的。

临津被她腕上几条血痕引去了全部的视线。她眼眶红肿,布满血丝,披散着头发,人最蘼芜的时候都会相似了幽灵。

她说:“我想过很多种办法来结束,但最后都因为不能延续活着爱他而收手了。你明白么?明白这样爱一个人的感受么?”

临津的心有一阵的刺痛,心痛她。

 

当她告诉老人后,老人问她:“那你还相信爱情么?”

“相信,我仍然相信美好的爱情。”

她后来把这问题问过何婷,她先是沉默,那时她已有新的男友,“人的一生总会遇到一个令你铭记一辈子的人,那个人是最爱的。”

“难道现在和你在一起的人不是最爱?”

“……”

她立刻就要脱口而出了:“那干嘛还要在一起?”

何婷和唐勤属于同一类人,把最以为爱的留在逝却中,品味着那份涩甜,自以为是幸福满足的味道。

她问老人:“为什么人就不懂得珍惜手上的啊!”

老人笑了,“失去的还不够多吧。”

她一怔,却大笑,干涩的笑。

那夜,临津陪着她到天亮,谁都没有睡。她的抽搐换转了静静的抹泪,临津苦笑着自己:哭,是因为还有希望。

男人来找过何婷,眼眶也红过,两人还抱在一起哭过。临了,还是分手。

临津觉得自己麻木,那男子在她看来只有可笑和虚伪,并非将他同唐勤或者倚敏相比的结论。为什么他不能像个真正的男人告诉这个可以为他连命都不要的女人说:“我爱她,不再爱你了。”如果真的疼惜,就让痛苦者清醒的明白,这样纠缠着你来我往,想在沼泽中找出路么?

老人告诉她说:“当城市要沦陷的时候,有的人头也不回逃出去了,而有的人终于忍不住回头看了,因此和那座城一同消逝了。在回顾中,被往事迷住,沦陷。

“孩子,你要记住:过去是历练,不能成为今天的负担。”

“被命运打败的人呢?”

“人不是被命运打败的,人是被自己打败的!”

她抿紧着唇,点下了头。

何婷把她和他的纠结不清归并去了命运,她喜欢各种各样的测试,算命,对临津说:“看,准吧!命运这东西……?”临津打断她,摊展开自己的手掌,告诉她说:“这条关于爱情,这条关于生命,这条关于前程。”她将手掌紧握成拳,“它们都只在我的手里。”

唐勤也是宿命的人,他总说自己的命不好,对很多问题的看法阴暗又晦涩。她更觉得自己是在对他说的。即使唐勤听到了,也不过是沉默,何婷亦是如此。

 

画面被切断了……她以为在街上看见了倚敏,向左转,人海茫茫,——那人并非是。

看见了就悸动,也想掉头就走。不要电影老套的情节,再或者在街上抱着哭。转过头,真的看见一个女子被男子抱着,在他胸前哭。

临津止不住一阵痛苦侵袭。多少个月前,她和唐勤分手,也是那么样哭着抱着不想放手,那是她和他第一次分手,或许,早在那时她已经死了,至于后来,后来……不过是因为不甘心,要一个人在寒冷中过完整个冬季……她会怕自己过不了那一关,还有很多很多的问题……他怎么那么轻易就放手?

没经历过,她还不明白。

“战争”结束,他轻而易举地重新招来她,真相得以掩盖。她只因失而复得,喜悦又担心,不提,也许这个男人明白她了,因为有了这次的考验,他懂得珍惜了,也许他真正爱着她了……

噩梦盯上了这可怜的女人,冲着她微笑。夜晚来临时,敲她麻痹的灵。有一晚她梦见一个面目狰狞的老男人,在对她说:我终于找到你了……伸出那双粗铁样的手掌钳住她的脖子,她尖叫无力,以为自己的命就这样收场……

乍一醒来,惊出了一身冷汗,恐惧,寒彻,透渗过来。

她唯一的念头给唐勤打电话,——手机关了,家里电话无人接听。

这么晚怎么不在家呢?

她开始不安,一刻不能停止的猜想,不知过了多久,昏睡过去。她累了,第一次对唐勤有这样的感受。她预感到了,有什么事在她转身后正稳当地进行着。

她开始生病,打点滴,吃药……医院是最贴近生与死的地方。左转,她经过产房,婴儿的啼声清晰可闻;右转,她看见前几个转角覆着白布的躯体被推过,刺耳的滚轴转动声。

病后的两个星期,唐勤终于有意无意地让她知道了一些。所有恋爱中的女人并非瞎子,聋子,只是妥协了也要那种迷惑,眷恋,证明自己的选择是对的。

她对老人说:“人都到这一步了,还谈什么幸福。”

他身上莫名的香水味,约会的总是迟到而不需要任何理由,不再记得她曾说过的话,有意无意的挑起“战争”。最后一次的约会,一切真相终于揭晓。

她还是觉得疼痛,撑在桌上,揪着发丝,“我还是不够成熟,还是不能释然的说起像在谈论别人的事……他后来劝我说,‘我不奢求你的原谅,只希望你能释然些。’……呵呵……”

老人说:“我知道你仍然会痛苦不堪,只是骄傲使你不屑于在人前表露。孩子,别把自己绷得太紧了。”

“那不是爱情,只是迷恋。因为自知终会失去,所以迷恋得不肯放手。爱情不是这样的,不是的……”

“现在你明白了?”

“也许,不,不……”

蓦然回首,她发觉倚敏还在。他回来了,他总在她需要他的时候出现。

她去老房子里看望父母亲时,听说前段时间他出国公干,下星期就回家。她装作早已知晓的样子,异常兴奋着。心想:看谁比谁幸福!她甚至有些幸灾乐祸那个未谋面的女子了。唐勤给不了任何人幸福,这是她早已下了的定注。

昔日,倚敏的种种好处汹涌而来,她把这归置为倦鸟归巢。倚敏是唯一真正了解她的人,懂得欣赏她,明白她每个痛处。一切的美好,希望的重燃在那一个星期的等待中得到了升华,她充塞满溢寄予给他。

……

“他却不能回头了。”

临津淡漠着嘴角,像是在笑,避开了那方投来的目光。

“那天他回来,去之前我就已经听母亲说他带了女朋友回来……那时我差不多疯了,父母亲都被我吓坏了……”

她停止了一会儿,也许新一阵的苦痛袭来,空气因而也稀薄了,像那个夜晚被钳住时的窒息,绝望。

“我去了,不顾一切……可能是冲过去的,我不太记得了当时的情形,一切都很混乱。但我知道那时我就像只怪物,每个人都那样怪异地看着……那女子除此之外还带着同情,怜悯!于是我知道,她知道我,知道一切……”

她沉默了下去,直到她走出这间陈旧地屋,再没说过话。或许崩溃在今晚,也许是明晚……

 

最近总是很忙,工作上的事积压着涌来。加完班到家,再到上床睡觉,基本都在12点以后。每天都想着有什么理由可以请假,又十分不情愿离开这样的节奏。甚至有几天里,她觉得已经在恢复了,每天她都过得很快乐,再简单的事她都能找到开心的理由。最重要的是,噩梦再没有造访她。

她知道何婷在走回头路,扪心自问,她何尝没想过,可妥协了的破碎了的爱情还能再要么?背叛的人还能再度相信么?她相信那男子也不是第一次背叛。

就这样,在她的恢复和何婷的困惑之间,出现了新的状况。如果不知道,她就可以这么开心稳当地过下去,昨天也就遗忘了。她一直是这么想的。

她回家的时候,见母亲有些欲言又止的神情,笑道:“妈,你今天又是怎么啦?——打麻将输钱了?我这个月的工资刚领,给你吧。以后多买些补品吃,输给别人……”

她母亲笑眯眯地说哦,却道:“明天还上班的吧,晚上早点回去啊。”平时总想着多留女儿待会,今天却变了。临津觉得奇怪,今天的巷子里似乎很热闹,进进出出些似曾相识的陌生人。

她起先并不在意,她母亲进厨房忙晚饭时,她顺着窗帘子的隙缝看过去,几个人嘻嘻笑着朝她曾经过了千百次的弄堂转进,弄底处一家便是倚敏的家。

她猜想,那些人都是去他家的。

是喜事!她头一个反应。

这些时日,她何尝不曾暧昧地猜想着倚敏同那女子感情转淡……不是她尤其自信她对倚敏的魅力。男人通常是比较贱的,等一段时间冷静下来,想的会是当初那个落选的。她暗暗迫切这天快点到来。人常常会将自己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然后从中抉择。

聪明人往往避免这样的抉择。

当一个人处在抉择的境地时,他的心态和情绪都是超乎寻常的高亢,仿佛掌握了别人的命运。也因此,徘徊,困惑一阵后,择其一了,那阵激荡过去后,发现原来也不过如此,倒怀念起另一个,设想另一个的种种好处。

临津知道唐勤是这样的人,但他不会回来找她。可如果是她去找,结果就会不同了。唐勤永远将自己处在有利境地,他被女人宠坏了。

她忍不住去那个巷口探了一眼,和她猜想的一样。她想起给倚敏发消息,却找了半天才想起她早就将他删了。

她连5分钟都等不下去,倚敏居然到现在都没有回她。又10分钟过去,他还是没回。她开始愤怒,即使当朋友,也不必这样!

冲动地,她从一个岔路中拐进去,那有个楼台。小时候她和倚敏经常爬去那儿乘凉,冬天跳绳子,踢毽子……也是在那她和倚敏有了第一次亲吻。那天她不小心摔了跤,膝盖处一片模糊,倚敏看得心痛,着急,又找不到安慰的话,情不自禁地亲了她,她一愣,骤然间不哭了。那年,她12,他15

从楼台一个怪异的角度望去,能望见倚敏家后院。上海弄堂房子错综复杂,高低不齐,转几个角度,往往能望进几段别样的人生。

她尽量往楼台边沿靠,一条人影在布帘子后面回转着,几次将手中的什么掏出看看,又放进口袋,最后从梯口下去了。她再也望不见了。

此时此刻她恨不能冲过去质问,为什么不回消息?为什么?为什么?她开始打他电话,几声之后被按掉。她像是发了疯,再打,拼命打……关机。她几乎就要将手机从那窗扔进去,让所有人都看笑话好了,她全不在乎!

凭什么她必须在绝境中生存那么久?每天加班,行尸走肉般穿棱于白天黑夜之间!

而今天,这个男人似乎家里有着什么喜事!

那么刚才他女朋友也该知道他手机持续不断的铃声,也许倚敏不至于绝情,但他女朋友就不见得了。女人在这种事上向来的心狠手辣。

如果不是有个小女孩突然也爬到楼台上来,嘻嘻着问:“大姐姐和我踢毽子么?”大概她就从楼台上跳下去了。那样的话,倚敏也别想好过。这几秒钟的耽搁,让她恢复了些理智,还挤出了个笑容,“我不会呀,小妹妹自己玩吧。”

到家后她拿起包就走,她父亲嚷嚷开了,她母亲要他小声些,还是不及骂出了口:“越来越不像样了,见我回来就走,赚几个钱眼睛长头上去了,以后别回来!……”

她几乎是冲进老人家的!如果差了一步,当街她就哭了。凭她的傲气又是绝不在人前哭的。

老人刚躺下,看见她,想是早就预料到的。

这一刻,所有的坚强,骄傲,自尊……一并卸下,在绝望中哭到沙哑,撕心裂肺……

老人默默地抚着她的头,眼眶也像是温湿了。

 

天已经转热,炎热。

台风,暴雨,交加。

她去公司请了病假。谁都像是看出了她的哀痛,假期的得来出乎意料的容易,即使得不到,她也想好了辞职。

她开始需要时间,需要更多更多一个人的时间。

因为怕形单影只,她周旋于两个男人之间已经太久。

用骄傲抑制悲伤,骤然间全崩瓦解。

她终于知道,她确实是输了,即便连美好也不必留存。

这道理让她明白得太血腥了些,可终于是明白了。

痛苦过后是泪水静静的流淌,一小时,两小时……眼眶早就开始了胀痛,在洗脸的时候,她屏住呼吸掩埋水中,才触及,便觉窒息。

腻汗流过她的颈脖,她压在席子上,脸上是深深的席印,腻腻的汗渍。眼皮子睁开又闭去,空间里是被时间遗忘的郁气。

她想,她只是在感受这生的质地。从来都没问过究竟是为什么而活着,这是个蠢问题,她这么认为。

夏日午后的阳光,毒辣,肆无忌禅,燃着所有有生体。她的领域被重重厚幕遮挡,光线变幻,黯淡,浅蓝,还是渗露少些色泽,投影木板上。

她大概睡着了,是汗仰或泪,但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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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勤:“体贴再加包容,我们能做到么?”

倚敏:“喜欢可以有很多个,爱的只能是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