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港大叔——黄师傅

萧蔚(悉尼作家)

 

 

一.讨价还价

我和盖房子的黄师傅在电话里讲话特费劲,他净瞎跟我打岔。说了半天他才明白我是港太介绍给他的,是请他给我们这座纤维板的老房子外边围上一层砖,变成砖房,翻新一下。可是当他一说到价钱,我就蒙住了,怎么也搞不清楚他说的是什么:买砖多少钱,买沙多少钱,买水泥多少钱,换水槽多少钱……分不清他说的是“十千”还是“四千”块钱。

“黄先生啊,我听不懂了,您再说清楚一点好吗?”我求他道。这价钱的事可是大事,一出手就是成千上万的澳元呢,不说清楚还行?

“啊呀呀,不好意思啦,我狗语讲得不好,鹰语又不通,实在是不好意思啦。这样吧,我现在就去你家,大家当面讲清楚,好不好?”他讲的是广东话,管国语叫“狗语”,管英语叫“鹰语”。怪好玩的。

黄师傅终于来了,本来到我家开车十分钟的路,他却跑了一个小时。他把车开到高速公路上,一口气转到了利物浦。

在悉尼,你准没见过像黄师傅那么瘦的人,他瘦得特像是一根陈年的,风干了的广东腊肠,黑黑的,干干的,筋筋道道的,还冒着油光。他的嗓门特大,一股股气壮山河之音由豁牙子的空隙挤出,还沙沙拉拉的,特像是一把拉开了弓弦的破胡琴。大概我们这条街的人都能听得见他讲话:“好,好哇!你们这纤维板的房子围上砖就好喽,就会像新房子一样的啦!我听港太介绍过你们,她说你们都是好人啦。我同港太是朋友来的,她又是你们的朋友,我们大家就都是朋友啦!嘿嘿……”黄师傅一边哇啦哇啦地说,一边搓着两只手上的水泥渣渣,弄了一地。

“黄先生啊,您真的别要我们太多的工钱好吗?太多了,我们就凑合着这样住,不围砖了。”这是孩子她爹教我说的话,说是必要的时候甩出这么一句来,先将他一军。

黄师傅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说:“啊呀呀,你不必跟我客气啦,不要叫我‘牺牲’,称呼我‘黄西服’就可以啦。”他说着,唾沫星子从豁牙子的洞洞里喷了出来。

什么?管他叫“黄西服”?!还是“黄龙袍”﹑“黄马褂”?!哈哈……

哦,哦,他是不让我叫他“先生”,是要称呼他为“黄师傅”就行了。

“嗯,好,黄师傅,那您给我们一个大概的数,我好让我老婆到银行贷款去。”孩子她爹半天没开口了,他在那儿假装深沉。

“萧牺牲啊,你别急嘛,港太同我讲啦,你们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这我是清楚的,你们人都很好,这我也是知道的。放心,我不会多收你们的工钱的。”

咦,我姓萧,这是我的姓。我对黄师傅说:“您也别叫他‘牺牲’了,还是让他好好活著吧,叫他阿邵就行了。”孩子她爹姓邵。

黄师傅看着孩子她爹,眨巴眨巴眼睛,好像没听明白。他把头转到我这边说:“噢,阿萧啊,你先给我弄点什么东西吃吃啦,我刚放工回来,还没来得及吃饭就跑到你们这里来啦。”他咽了一口我给他端来的浓浓的,酽酽的,苦苦的乌龙茶。

哇,都快九点钟啦,这么晚了,他还饿着肚子呢?肯定是给饿瘪了。对,快,快拿点吃的去。“黄师傅,您吃肉包子吗?我们北方人爱吃的肉包子呀!”我想他一定爱吃。

黄师傅两只眼睛勾着我还没端到桌子上的包子说:“啊呀,就是水浒传里讲的那个人肉包子啦?没有关系喽,我什么都可以吃,凑合一下啦。”

“凑和一下?”我好不容易包的,自己还没舍得多吃呢!

黄师傅抓了一个包子放到嘴里接着说:“六二年的时候在广东老家,肚子饿,没的吃哇,野菜都给挖光了。我后来游水偷渡到香港,那里什么都有的吃了,可人再也胖不起来了。嗯,这包子的味道不错。”他一边说,一边把一个个包子往嘴里塞,七个包子已经填到肚子里去,还有三个在嘴里来回来去,滚来滚去地嚼着呢。

黄师傅半天没法说话了,他的嘴给塞得鼓鼓的,特像澳洲人的香肠,肥不噜嘟的。

这会儿,他肯定是吃饱了,这不,还打了个大饱嗝呢。他用手掌抹了抹嘴角然后对孩子她爹说:“阿萧啊,走,带我到外边看看房子去啦,我好告诉你价钱哇。”

我姓萧,孩子她爹姓邵,我已经告诉他了,还是分不清!

孩子她爹冲我嘟囔了一句:“凑和着吧!”

黄师傅在房子周围转了两圈,又用右手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一拃一拃地在墙上量了量,然后斩钉截铁地说:“二十五千,连设计费,全包喽!”

“什么?两万五千块钱?太贵啦!不围啦,不围啦!我们就凑合着住这纤维板房吧。”我听人家说,和包工队的一定要讨价还价,别什么都听他的。

“噢,噢,不围啦?哇,不好意思啦,我吃了你们这么多的包子,实在是不好意思啦。”黄师傅好像是试着要把包子都吐出来还给我们,他一脸的尴尬,起身要走。

“黄师傅,这么着,您看看,两万三千块钱怎么样?少两千块钱!”孩子她爹在和黄师傅讨价还价。如果能省下两千块钱,够我买一个大餐桌的呢,干嘛不讨?!

黄师傅两只小眼睛一转,马上说:“好,好哇,就两万三千块钱,就这样。不过,设计费可不包在内,要价钱公道喽,好吧?”他的嘴一张一合地,那豁牙露齿的两排牙,特像猪八戒的九齿大钉耙。

孩子她爹站在黄师傅的身后冲我挤挤眼,意思是:就这么着了。

哇!两万三千块钱,这可真是好便宜的价钱了。我早问了,找西人围砖要价三万元,人家还不爱给干,说是不如盖新房省事,麻烦的慌。不过后来我们才知道,和黄师傅是一分钱也没讨下来,因为设计费不包在内,自己还得另外再花两千块钱的找人画图设计。

 

 

二.买砖路上

围墙的地基快刨好了,就要开始围砖了。黄师傅拿来了砖样,可真难看,要是用这颜色的砖围墙,那还不是和天安门城楼一个样,等将来你往凉台上一站,那还不成当年老毛检阅红卫兵的那个镜头?太政治化,太历史化了。不行,不行。

给这纤维板的房子围砖,如同人要穿衣服。我对衣服本来就特挑剔。那时,我妈大老远地从北京给我寄衣服来,我看不上眼的都送到救世军的衣服收集箱里救济天下的穷人去了。气得我妈差点和我断绝母女关系,说了句“刁民”,总算出了一口气。

有位伟大的女作家说过:有的女人挑起衣服来比挑老公还挑得多的多。那肯定是说我呢。我当时连想都没好好想一想,就糊里糊涂地上了孩子她爹的钩,可我挑起衣服来,跑遍了全悉尼的购物中心,上十趟八趟街也买不回来一件喜欢的衣服。现在要给这房子穿衣服了,我能不挑吗?!我对黄师傅说:“我要去砖厂,挑选我喜欢的颜色。”

“好,好哇,你不喜欢这样的砖,我带你去砖厂挑喽,以后再不喜欢,可不要怪我噢。”

去砖厂,干嘛要你黄师傅带我去?“黄师傅,给我地址,我自己去就行啦。”

“呃……呃,不是啊,对不起啦,我没有地址噢,我不懂英文啦,有地址也没有用喽。这悉尼的地图像一本书,那么厚。哪篇接哪篇,哪页连哪页,搞得人家糊里糊涂喽。”黄师傅说着,自己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两下,又习惯地搓搓手上的水泥渣渣接着说:“那天晚上第一次到你家里来,你告诉我第三条路口向左边转,我就这样一路开下去啦,一直开到了利物浦。这不该怪我噢,是你自己讲错喽,应该是第四条路口向左边转才是你家,要不然我是不会错的了。”

黄师傅的话说得我怪惭愧的,当时我根本就没用心去想该是第几条路口,顺口说了句“第三个路口左转”,谁知道他老先生还不会查地图呢。

好,那就一块去吧,黄师傅坚持要开他的车。

你别看他黄师傅那模样不提气,可他的汽车特“酷”,特漂亮,大红色最新款式的“奔驰”。你别看他黄师傅不会查地图,可他开起车来特帅——如箭离弦,似电脑遥控,驰骋飞奔。

黄师傅边驾车,边塞上了一盘CD光盘。都是轻音乐,怪好听的,不是三步就是四步舞曲,让人听得飘飘欲仙。

黄师傅边驾车,边跟着乐曲的节奏,左脚往前伸一下,右脚踩一下油门;左脚往回缩一下,右脚踩一下闸。他嘴里还“呀、咿、嗓”,“呀、咿、嗓、噻”不停地数着拍点。

我本来就喜欢听音乐,这盘乐曲更是令我陶醉,来澳洲十来年,不是忙这就是忙那,没跳过一次舞。这会儿看黄师傅那兴致,我的脚也不由得痒痒上了。可我没跟着他跳,我的心给提到了嗓子眼的地方,忐忑不安。

忽然,一个急转弯,离心力把他的脑袋像巨浪一样打到我的肩膀上,他又猛然一脚急刹车,说是超速了,差点把我从前车窗扔出去。一路上就是这样疯疯狂狂,颠颠簸簸地朝砖厂开去。

哇,港大叔,黄师傅!您还是悠着点劲,好好开车吧,行吗?您的孩子都大了,您给老婆挣够了钱,任务完成了,这辈子也活值了。可我,我家里还有个不大的小丫头呢!再说,如果我今天陪着您死于这车祸,我们那座辛辛苦苦供完了的房子不是得归另一个女人了吗?将来这围好砖的新房子不就是等着给孩子娶新妈了吗?

“呀、咿、嗓,呀、咿、嗓……”黄师傅又跳上了。

哎哟,我求求您,黄师傅,您老人家可别跳啦!可还没等我把提到嗓子眼的那颗心咽下去再说这句话,黄师傅已在环形五岔口那儿又来了一个更精彩的动作,他说是开过了头,转了三百六十度的大圈——往回开。他转得飞快,我又被甩到了他的身上,像一块大年糕一样,粘着他整整转了一圈。

黄师傅倒挺得意,双手握着方向盘,他像是搂着个大姑娘。这大红色的小汽车如同是一个穿着红舞裙的舞娘,在马路上旋转,狂舞,飞奔,SHOWOFF

谢天谢地,我们选好了砖样,定了货,都活着回来了。不过我发誓:再也不跟黄师傅一块儿买砖去了,太危险!

 

三.笑话百出

 

黄师傅每天来我家干活,渐渐地,他的国语说得不错了,我对他的港味国语也懂得差不多了,不过,还是闹出了许多的笑话来:

这天,近黄昏的时候,他们正准备收工,黄师傅低着头到处寻找,说是“孩”不见了。

“要死啦,我的孩不见了,我的孩上哪儿去啦?没有孩怎么回家见老婆哇!”看他的样子还真挺着急的呢。

“孩”?他不是有一对儿女,一个嫁到香港去了,另一个已经上大学。他黄师傅老么咔哧眼的也不至于有那么小的孩子让他低着头满地找哇!

当黄师傅从车房里提溜出那双沾满水泥的耐克名牌运动鞋时我才明白:他管鞋叫“孩”。太好玩了,快把我的肚皮笑破了,哈哈.......

另一天,黄师傅风风火火地来了,他一见我就说:“阿萧哇,我到处找,到处问,都搞不到你家需要的鸦片,还是一位朋友帮了我的忙啦,从他家的房底下找到了几块,收藏了许多年啦。”他的样子挺兴奋,好像已经抽了一锅子大烟叶子。

“什么玩艺儿?鸦片?!”我家现在穷也好,将来富也罢,永远和这玩艺儿没缘。听说有的哥们在干这份生意,那是犯法!把脑袋别在裤腰袋里干“革命”,那不是闹着玩的,您黄师傅还是让我们好好地多活两天吧。

可当我看到黄师傅打开他那特酷,特漂亮的小汽车的后盖往外拿瓦片时,我才恍然大悟:他说的不是什么“鸦片”而是“瓦片”。嘻嘻......

和黄师傅一起围砖的一个徒弟叫阿林,和我老公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这也没什么新奇的,可黄师傅总是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哇啦哇啦地这样说:“嗯,阿林同你老公一样,他可是同你老公一样噢!”

我老公听了以后酸溜溜醋兮兮嘟囔一句:“哼!就这么一句话,他给你换了个老公。”

悉尼夏天的太阳火辣辣的,黄师傅他们顶着烈日砌砖,这如同澳洲人在那烧红了滚烫的铁板上铁板烧——烧肉,烤肠子。黄师傅这根黑褐色精瘦的广东腊肠也往外一滴滴地浸着油脂一样的汗珠。

我劝黄师傅他们先下来凉快凉快,可是他说不下雨就是好天,他们要赶活,又有一个大工程等着开工呢,不能放掉挣大钱的机会。

我一方面随时准备有谁中暑晕倒时拨电话叫急救车,一方面为他们煮了一大锅绿豆汤,放在冰箱冷冻室里速凉。为了防止由于出汗过多失水失盐而造成的体内水电平衡紊乱,我又往绿豆汤里抓了一把糖和盐。

黄师傅蹲在阴凉地,端着一碗绿豆汤咕噜咕噜地喝着,边喝边对孩子她爹说:“嗯,好妻,好妻喔!”

可我老公却不以为然地说:“还好妻呢,好什么呀,我没觉着她哪儿好。”

你不觉得我好?你忘了当初你和我好时,人家说你拾到了一块闪闪发光的大金子了吗?!好女不和男斗!我没理他。不过我想着黄师傅夸我的话倒觉得有点不自在了,脸上热乎乎的。

黄师傅一个指头指着碗里冰凉的绿豆汤,还是那样说:“嗯,这绿豆汤很好妻噢。”我这才醒悟,他根本就一句也没夸我,只是一个劲地说“好吃”呢。哼!

有了这次“好妻”的经验,以后我总算是不再冒傻气了。

那天,黄师傅又对我说:“阿萧哇,你的肠子可真好吃。”

我知道这又是什么东西好吃了,可一时没弄明白为什么我的肠子又让他爱吃了。直到发现我们买的一箱子橙子只剩下几个时才搞清楚:这“肠子”即是橙子。嘿嘿……

 

四.风水迷信

 

黄师傅不但会盖房子围砖,还会给这房子看风水。不过,我觉得还是少从他那里学点风水为好,否则,要耽心的,要做的,要改的,要花的钱太多太多了。

我们住的是25号,黄师傅说以后买房子不要买25号,说这只是小福小顺的意思,“要买288888啦,这样,你们才能大发,特发,成倍地发哟。”

我也知道这种号是好,可这种大号的房子大都是在主要的街道上,不要说买不好买座凶宅,就是那公路上的噪音又叫人折寿多少年呢。

黄师傅说,我们的厨房居于整套房子的中央,被睡房、饭厅、客厅环绕,风水不好。“在房子的中央烧火做饭,那要火烧心啦,心里就会上火噢,不舒服的。”他说唯一的办法就是改。要把厨房里的碗橱、炉灶、冰箱、洗碗机、水池子……所有的家什,通通地都移到屋子的最边上来,移到饭厅的位置,把饭厅移到全套房子的中央,和厨房掉换一下,这样就不会上火了。

我问他这么一折腾要多少钱?

黄师傅把一个手指头搭到另一个手指头上对我说:“阿萧哇,十千喽,全包,不多啦。”

这么挪一挪就要一万块钱?!这钱不是白花?我学着他的样子说:“有没有搞错哇?算了吧!我们北方人怕冷,讲究心里要有一团火,总是热乎乎的。”

黄师傅说我们房子的前门太小,不像大户人家,朋友来了看上去不大气派,他建议改成双开门。

我知道他黄师傅不是没事干了找活干,非动员我们改这改那的不可,他早说过,把我们这活干完了好去干那件大工程呢,是吧?看上去他还真是好心好意的呢。可是我们那孩子她爹不善于交往,也从来不愿意我和别人接触。我们家向来是冷冷清清的没有朋友,真的花几千块钱把门改大了值吗?给谁看呢?!

我对黄师傅说:“我们从大陆来的人也有讲究——兴‘走后门’!只有‘走后门’才能办成事。你看啊,我们开着车子先进车房,再由后门进到屋里,这前门根本就用不着。”

黄师傅是六十年代离开大陆到香港的,他不懂“走后门”这词是什么意思,眨巴着小眼睛,他看我在那格格地笑,也呲着九齿大钉耙笑了起来。

只有一件事我依了黄师傅:我们房前竖着的水槽原来是安装在正门右侧的墙上,但从视线上刚好挡住了门。黄师傅说:“阿萧哇,这水槽可是挡住了你家的风水啦,要移噢!”

谁不愿意自己家的风水好呢?反正黄师傅说是顺便的事,不多加工钱,我决定移,一定得移!

这水槽移到哪儿去了呢?如果把这座房子中间的前门看成是一只大鼻子,两边的窗户看成是两只眼睛,那么这座房子的正前面就可以看成是一个漂亮的大脸蛋。这个水槽给移到了这张脸蛋最光滑,最诱人,叫人忍不住一定要亲吻一下的脸颊那部分去了。

我知道,这房子还有风水不对的地方,比如家具怎样摆,床怎样放,沙发是不是要上下两层摆起来,电视机是不是要放到洗澡间里,马桶是不是要摆到厨房……

那天,我的女儿问我:“妈咪,书上说在梯子底下钻一次要有七年的坏运气。可是为什么黄师傅老是钻来钻去的呢?”

这又是西方的迷信说法了,如果钻一次就会有七年的坏运气,那黄师傅在一天里就不知道要钻多少次,算下来他还没出生就该倒霉了,可人家还不是过得满开心的嘛。我没有告诉黄师傅这个外国人的风水,就像我不再让黄师傅告诉我他所知道的风水一样,少知为佳。

 

五.富有阶级

这天,从动工开始,黄师傅就是满脸的“旧社会”,他一句话也不说,全世界都变得静悄悄的了。

太阳又出来了,暴晒着。我给黄师傅倒了一杯冰凉的可口可乐,他摆摆手,我又给他倒了杯甜甜的橙子水,他指指嘴摇摇头。

“怎么啦,黄师傅,有没有搞错哇?”我问他。

“啊呀,要死啦,我的牙好痛啊!”黄师傅终于开口了。他用粘满水泥的手指头晃晃这颗牙,又摇摇那颗牙,满嘴的牙一个个都像是醉鬼,东倒西歪的。

“哇,你这堆破牙早就该拔了,怎么挨到了这年月?”看的出他现在是慢性牙周炎急性发作期,下颏都红肿起来。“哟,你看你的牙都肿起来了,快看医生去吧。别干了,干嘛这么玩命!”

“不是啦,阿萧哇,不是我怕去看医生,没有时间去喽,还是赶快把这里干完,要去做那个大工程,挣大钱哟。你给我几粒止痛片好啦?”

止痛片,消炎药我都有。“看清楚这上面写的是‘止痛片’,那个是消炎药,吃拉了肚子可别说我害你,说我给你下耗子药啊!”这话我必须讲清楚,免得他日后找我打官司。

这药对黄师傅真是管用,不到十分钟,他便被“解放”了,变成是满脸的“新社会”。

他喝着我给他倒的橙子水,又哇啦哇啦地说上了:“阿萧哇,你看你对我们工人这样的好,等将来共产党来了,我们一定不会说你们的坏话,也不会分你家的房和地的,这你放心啦。”

啊呀,他把我当成雇是佣工人的资本家了,我像吗?“黄师傅哇,你一个人一周挣的钱可是比我们俩人挣得都多啊。你看你开的是什么车,你家住的是什么房子,你还是无产阶级?!等共产党来到澳洲,我一定得带着他们先到你家分财产去!”

黄师傅呲呲牙,争辩着说:“我们是工人阶级,是无产阶级喽,你雇佣工人,当然是剥削阶级噢。”他是六二年从大陆逃跑的,还懂这么多的名词?

“好,就当你是无产阶级,我是剥削阶级,如果我不给你发工钱,你找不找我来要?”我问他。

“当然要喽,那是我的工钱噢。”他答到道。

“好,如果你是大年三十到我家来要债,弄得我家孩子她爹还不上,一时想不开,喝了卤水去寻死,那可又要演一场恶霸地主黄世仁逼死人命的《白毛女》了。”说完这话我挺得意,我看他是没的说了。

“那你去贷款哦,现在利率那么低,慢慢还噢。你老公没那么蠢,他才不去寻死呢!”他说话的样子还挺认真的。

他的话把我逗得格格地笑起来。你别看他没有多少文化,没学多少马列的著作,可他特现实。我斗不过他。

关于谁是剥削阶级,谁是无产阶级,真是掰扯不清了。可是从我心里说,如果让我干他黄师傅这份苦工,挣这份大钱,我去吗?如果叫我不顾烈日当头,忍着牙齿剧痛来拼这命,我干吗?!他是在拼命呢,难道他不该得到他应该得到的吗?!

在澳洲有无产阶级吗?有。澳洲的无产阶级是那些领着政府救济金,去吸毒﹑下酒馆﹑泡赌场的人。物质上他们最穷,精神上他们最颓废。

在澳洲有富有阶级吗?有。在澳洲,除了那些以钱去赚钱,以知识去赚钱而发家致富的人以外,还有以体力去赚钱的工人阶级。如果马克思还活着的话,他老人家一定会这样说:澳洲的工人阶级不是无产阶级,他们是富有阶级。他们是凭借自己的双手和浑身的力气来美化周围环境,改善自己的生活,充实内心精神世界的阶级。

黄师傅就是这样一种富有阶级,有谁活得比他更潇洒,更快活的呢?!

我们家的活全部完工了,原来那座纤维板房老房子全部都围上了砖,变成一座新房子。当我把最后一笔款项交到黄师傅粗糙的手里时,我千遍万遍地谢过他。

黄师傅还没有抽出时间去拔牙镶牙,他不好意思地豁着他那九齿大钉耙,一张一张地数着手里的十张钞票:“呀、咿、嗓、噻、哞、喽、嚓、叭——狗屎!”

黄师傅笑了,他笑得是那么的开心。

 

音联意联(外一篇)

 

当我写完了《港大叔-----黄师傅》之后,思维仍很活跃,又开出这篇短文的思路来。

在《港大叔------黄师傅》这篇短篇小说里,我用了一些“我”与“黄师傅”之间粤语和普通话在发音上引出的误会和笑话。这种用法在文学上的名词我不知道该怎样说,但在精神病,心理学上被称为“音联意联”,即同样发音的字句被联想到其他完全不同的意思。

我原来是个牙科医生。上大学时,我去听了几节精神病学和心里学的课,老师举的例子是一个精神病患者爬上十几米高的烟囱,居然一点畏色没有。人们连哄带劝把他叫下来后问为什么要爬烟囱,说是为了“大干快上”。

另一个例子是个精神病人把家里的东西全砸毁了,名曰“要彻底砸烂旧社会”。这些都是音联意联精神病的表现。

下课后我去问老师:我也特爱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