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疾病是一所学校

刘虹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我从读书笔记里翻出这个题目。它出自哪位哲人、抑或哪位著名作家,我的笔记没有记载,也许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句话真正走进我的心里,我才能从疾病中努力超拔自己,能够正面审视我的多病之躯,书写我与病同行的日子,并最终用作品俯视疾病,至少形成二者的角力关系。我想,我正是从这种关系的内在张力中,获得了生命感悟的某种独特视角。

我从小就是一个体弱多病的孩子。我对童年的记忆几乎全是医院的场景,甚至重病中作的恶梦,至今历历在目。40多年人生路,像歪歪扭扭的大树上岔出许多细枝条,它们几乎都通向了医院。一个三天两头跑医院的人,她记忆的枝条也嫁接着来苏水那挥之不去的气味吧。

40年前,上幼儿园中班的我肠梗阻,差点当天毙命;18年前,患罕见的伤寒重症报两次病危;两年前,又被多家医院疑为癌症动了手术……父亲在世时,总在担心我这个大病小病不断的孩子。一次次从死神手中侥幸逃脱,身体越发虚弱。我成为疾病这所学校总不得毕业的学生,它如此厚爱我,舍不得让我离去。我怎样才能作个优秀的学生呢?

或许,我只能用在病痛中的写作与它对话:18年前伤寒刚退烧,我写了情感丰沛的《向大海》;两年前在动手术的前夜,我写了凛冽内视的《致乳房》……与死神交手的不可多得的生命高峰体验,使这些重病期间一挥而就的匆忙之作,竟出乎意料地广获好评,被公认为我不同时期的代表作。我不知应该为此感到欣慰还是悲哀——命运一定要让我用羸弱病体的一次次不堪承受的死去活来作为代价,以进入另一种所谓的“用生命写作”么?

这篇小文是检点我近年的写作,我发现竟有近10篇作品写到疾病,而且几乎都关涉到某次具体的肉身煎熬。我想,这不是出于自恋,而实在是需要——自励吧。孤独的生存中,无处倾诉,又无法逃避,一切要自己扛着,我必须用我的笔正视这个总喜欢找我麻烦的家伙。       这是我最近的一首“疾病诗”:

《拔牙》

       

向医生要回

拔掉的那颗牙齿

我要收藏自己,从今天开始

它摇摇欲坠很久了,却努力地

软在牙床上,软在猪啊羊啊的骨头上

和香甜的梦呓上

立场不太坚定地为我

站完最后一班岗

它可能不放心:没有它与我联手的

咬牙切齿,攻守同盟

我一人如何咽下硬梆梆的生活

如何吃葡萄吐葡萄皮,剔出

甜言蜜语里的刺

其实疼痛也很久了,已经疼得

补丁摞补丁

用一缕缕落发收集过

疼痛的尸体,谁能陪一颗颗掉牙

书剑飘零……从今天开始

我要零零碎碎地收藏自己

活过,爱过,挣扎过,最终——

卸下了……从今天开始

牙关不再咬紧,命运也不再

高深莫测,它走漏的风声躲在我的

豁齿边心虚不已……

不久前,我在医生的一再催促下,不得不拔掉疼痛多年的两颗下门牙,顾不上影响“门面”了。古人说年龄是看“牙口”,可见牙的罢工,是人老了的重要标志吧。而我这两颗牙提前闹病退,显然与我少年生活有关——那是“文革”后期,我刚刚上中学,便随着“保皇派”的父母发配,从北京军队总部大院远赴新疆生活了数年。可以想像生活环境天壤之别,尤其是长年缺少蔬菜,使正在发育的我和弟弟们都患上了严重的牙周病。而那个多灾多难的年代,小小牙病哪能提上议事日程。现在,它终于来报复我了。我在诗中用略带谐谑和自嘲的口吻,以掉牙象征生命力的凋零,联系到人类“向死而生”的命运悲剧感;并用我的就近“逼视”到最后“卸下”,来解构它对人的逼视。我力图在病牙的松动飘零中扶稳自己。

写于两年半前的《生病》,则显得语调更缓,更平静、更超脱一些。其实那次病到不得不住进医院,是缘于比牙病凶险得多、逼迫得多的生存危机与疾病的双重夹击。那是被迫与环境的一次正面抗争,不过是为了保住底线上的人格尊严。重创的心灵加上出血不止的妇科肿瘤,连续输液10多天,大计量的药水与我的静脉娓娓交谈,倒下的我与病痛和心痛缓缓交谈。我终于平静下来,并用药水在血管里散步的从容基调,写出病倒,之于俗常生活这一次别具深意的“中断”,揭示这种中断与“停顿”(并非仅指生病),对于现代社会越来越忙碌的人们需要常常自我反思、重新梳理人生的必要性:

《生病》

生病了    需要休息

在人们把休息日益忙活成休闲时

生病的人    只想安静

关闭电视    关闭手机    关闭

平时放不下的所有热闹和空虚

哪怕明天就世界大战

现在    让我们一心一意

生病

来吧——疾病是一座林中小屋

躲进去    就躲进了松涛的深处

进而躲进时间的深处和你

自己的深处

从病里向外张望    世界被重新打量

目光如针灸    在曾经的死穴上

信步闲庭

躲进去    躲进针管到血管

那点点滴滴    宿命般从容的历程

躲进一次派发所佯装的撤退

让尖峰时刻坠落得    富有弹性

让你尽可能优雅地扶起被医嘱和遗嘱

前堵后截    也敢于漏网的   

那次轻生

   

这之前    你当然先要

躺下    放松    入静

在欲望的波峰浪谷间把自身摆平

让生病赏给自己一次久盼的旅行——

从床头    到床尾

神游八万里

从握手死神    到追问今生

把蒙尘的日子彻底梳洗

    是不是在病倒时

或万念俱灰时    才能向童年

虚怀若谷地    逼近……

不是生病了需要休息

是必须休息    所以生病

需要在破折号的高歌猛进

和惊叹号的欢呼    或惨叫之间

有一碗汤药    做顿号

需要世界在病入膏肓之前

有一刻遐想    一处留白

一次以出轨或绕开获得的    亲近

一句宕开之笔的抒情和自省——   

那么请闭上眼睛    打开灵魂

捏住鼻子——一起喝药吧

你和世界这对病友    于万籁俱寂中

倾听    药抚过彼此喉咙时   

如歌的呻吟……

下面这篇作品在我的“疾病诗”中有些特别:它不是一次具体生病的产物,而是试图在病与诗写之间作一次“抽象关联”,以期在形而上的层面考察一下写作,与人的生存方式的之间切肤之痛的“病理关系”关系:

生活终会到你的肉体上表白》

这是一个善于扑过来的家伙

和你的恋情一样,它每一次溃退

都留下故作潇洒的背影

它在否定之前热切于肯定

而它比肯定更没有耐心的是——

弄疼自己

你已来不及分辨

被人称作诗人,如今是不是

作为一种疾病的名字寄生于身体

他们说身体不是肉体

肉体没有耳朵眼睛,又聋又瞎

所以它总是被高兴的事情劫持

可是你真的病了,心律失常

还失眠失语失忆失察失聪失魂

都是上半身惹的祸

但最终和伤痛短兵相接的还是肉体

而心灵常常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还推说,诗歌弄疼了你

无疑,即使从写作发生学的角度也可确定:一个人的肉身生存方式(包括体格健康状况),总会在其作品中留下或隐或显的痕迹,作品背后总是站着作者这个人(所以我一直认为,一个作家“写什么”、甚至“怎么写”,都不会比他“是什么”更重要),这个逻辑似乎反过来也能成立——他的写作生涯也不可避免地会影响到他的肉身存在的状态。毋庸讳言的一个例证是:社会转型期这10多年,遍地物欲横流,人心失守,道德失范,并导致价值立场的缺失。严肃的文学写作和精神追求愈趋边缘化,“打倒崇高”、“饿死诗人”无论是陈述还是自嘲,都在客观上描述出高雅扫地、粗鄙流行的可悲倾向。而作为个体的写作者,他必然地会为挑战世俗潮流而付出种种代价,包括伤及形而下生活,乃至肉体。这又恰恰成为有操守的作家,对于“存在之痛”这个写作大主题的体悟来源。

我的“疾病诗”中真正躺倒于病床(实际上是地上)写的,是下面这首诗:

《病中吟——致远方朋友的信》

医生让我住院,可我连药都不想喝

喝了头剧痛,我怕无法把感恩的诗写作

面对这个比我病得更重的世界,我乐于把服药

当作服毒。若是疼痛出诗人——上帝啊

我早已够格!现在,我要把电子邮箱当药箱

打开我终身的伤口饮鸩止渴,像数着灯草不肯

咽气的老头,只有你知道我多贪婪而非吝啬

朋友,你伸出了手,可我还在等待什么?

已经10天不能入睡,躁动的灵魂更虚汗滂沱

我仍感谢失眠和病痛:让我今生有幸读到

你同样疼痛的文字,那来自天涯的关切与认同

直逼心灵的注视,将我最后一节绝望丈量成甘蔗

而我的出现只是考验你的仁慈么?你亦安于

做谎报幸福的使者?我竟像一条哀兵之计

在友爱的鸭绒被里,被自己棉里藏针地说破

朋友,你伸出了手,可我还在等待什么?

是否绝境女子都如此求生,会不会把好人吓着

曾在自己被疑癌时为癌症诗友发起募捐

也曾在所谓的爱情里一次次把性命抛舍

而此刻,我愿追随梵高食指克罗岱尔躲进医院

只为在疯狂之前,把怜悯钉在笔尖还给世界

既然你是毒品我就是瘾,戒不掉的默契权作诗歌

但我还是要以最后的柔软咄咄乞讨……原谅我!

朋友,你伸出了手,可我还在煎熬中等待什么?

前年夏天,我突发心脏病症,来势凶猛。由于不能吹电扇和空调,为了凉快,一连几天只好铺席子躺在客厅的地上。为答谢海外诗友的关怀,我挣扎着写下这首诗作为复信,因而它显示出作为信的“纪实性”。我是一个极重友情的人。也许一个身强力壮的人,可能会少很多机会像体弱多病的人那样,对一点一滴的关怀和友爱而敏感心动,而更加看重对真情加倍地珍惜与回报吧。

事实上,我正是在经常的病痛中,逐渐悟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条古训的内涵。也许从这个意义上说,我真应该感谢疾病,它使我更早地接近了人生应有的姿态:对世界不要一味索取和抱怨,而应该首先学会——感恩。这使我在冷硬的生活中,始终保持灵魂的体温,和心肠的——软。

这些年,随着我的身体每况愈下,我的生活也越来越简单了。每天勉力干完工作回到家,把精疲力竭的身体扔到沙发上,看看电视新闻(那些无聊的电视剧我基本不看),之后就可以卧拥书城、心游书海了,疾病帮助我把浮躁喧嚣关在了窗外,安身于书中。反过来,读书与思考,又进一步充实和安宁了我的心。

那么是否可以说,是疾病成全了我?不,目前我还没有资格这样说。首先,病痛还没有尽兴,对我尚留了一手(包括有些病还在定期观察中),没有像对待我极为敬重的作家史铁生那样,把人一下子按在轮椅上;其次,我的毅力和心情还每每受它胁迫,比如艰苦的业余写作中,常常用心有余而体力不足来宽宥自己。我还远远没有“全”啊!

但前面说到的那一点,我无法不归功于它,至少它加入了使我这个多年出入浮华喧闹的文艺记者安静下来的过程。对于我,除了体力不便多出门,更重要的是,无论突袭而来的急病、还是长年折磨人的慢性病,它们为惯性的世俗生活(惯性是最可怕的!它有时裹挟人身不由己)制造经常的“断链”,给了人更多的抽身置外、梳理和校正自我的机会,并以多于健康人的视角体悟生命,从而保持清醒和简洁的姿态接近人生的终极索求,避免搁浅在眼前欲望的羁绊中。此外,生病耽误了这么多时间,使我对一生的精神追求更充满了紧迫感,我因此常对朋友说,我必须与身体赛跑……

是的,疾病是一所学校。它要求我对这个世界既来之、则安之;同时,以己推人地保持对痛苦的敏感,以及对身心健康和社会健康的强烈向往。

                                      2005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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