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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若琴弦

刘虹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记得多年前读史铁生的小说《命若琴弦》,曾被深深地打动,那时我刚刚大学毕业不久。如今已记不清小说的故事情节了,但这个标题却鲜明地刻在了脑子里。当时太年轻的我,也许更多地想从它体会“岁月如歌”的意蕴,还没有足够的阅历更深刻地领悟“生命脆弱”,每个人来到世上都是“向死而生”的悲剧宿命。

到特区将近18年,在经济大潮汹涌无忌中,经历了更多的人情世相,更刻骨铭心的“存在之痛”。尤其是随着人到中年后,不可避免地越来越多的直面长辈亲人和同辈朋友的死亡……我相信,一个人倘若尚未亲历过自身生命靠近死亡的历险,又未经历过身边亲朋相继辞世的锥心之痛,他就很难获得真正的人生感悟,不可能挖掘出生命深处的悲剧意义,以及对此作形而上的审视,并从另一个维度升华为对人生价值的积极寻求。

我第一次与死亡的正面相撞,是1998年父亲的去世。作为一个读了7年军医大学、当了几十年医院院长、曾为总部首长作过保健医生的医学专家,在和平年代新四军老干部的良好医疗条件下,却以绝非“高龄”的68岁辞世,而且是猝然病逝,让家人毫无思想准备。死神的突然袭击,使远在深圳的我和弟弟都被一下子打懵了……

那个炎夏里的黑色早晨,千里迢迢赶回家的我,伏在父亲的遗体上心如刀搅,却欲哭无泪——就在10个小时前,他还帮送气工抬煤气罐上楼呢;就在几天前,他还答应我来深圳过春节呢……一幕幕生命图景,活生生地浮在眼前,怎会不说一声就突然去了?在办丧事的几天中,我始终觉得父亲的离去不像是真的。我很长时间哭不出声,写不出一句悼念的话,也许正是源自潜意识中一直拒绝面对现实,幻想着我善良正直且喜好运动的父亲,哪一天又会突然出现我们面前吧?

直到三年以后,那是清明节过去不久的一个下午,我重新取出父亲的遗物整理,打开珍藏着他历史照片的相册,看着他身着各个时期不同军装的英俊生动的面容,我终于忍不住迟来的泪水,痛哭失声……那天,我不停地擦着汹涌的眼泪,为父亲写下一首悼念的短诗:

 

《哭 父》

 

        你匆匆离去的那个凌晨,叠进日历

至今未能展开,像我至今未能哭出一样

三年了,只因生命中需要哭的事太多

而你,是最长、最痛的那一场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有力气穿过

我是在那晚成为孤儿的呵,终生负愧流浪

多少年,儿女只在折翅时扑向你疗伤

曾抱怨你的刚正无私耽误家人“成长”

多少年,只当你是不需添柴的火塘

任风霜过早染你鬓发、漂你军装

今夜,重翻你的日记本、大学照和军功章

泪水凝成岩浆在笔尖跌撞

我能守候成墓碑上一个雪白的茧日夜抽丝

却无法写完一篇献给你的诗章……父亲啊!

 

这是我从青少年时代起,业余写作二十多年中,第一次为逝去的亲人写下的一点文字。我知道,面对沉重得令人不敢面对的死亡,任何文字都显得太轻、太轻了啊!

第二次为死亡留下文字,是一个多月前,刚刚发生的两位朋友的不幸。令人喘不过气的是:两位女友病逝的消息竟然在同一天闯进我的电子邮箱,这令死亡在我面前瞬间放大了一倍!它使我夜夜失眠的脆弱神经简直难以承受……

两位女友都与文学有关。一位年龄与我相仿,最多大两岁吧;另一位却比我小了十来岁。她们患的是同一种致命的癌,这也是令我喘不过来气的因素之一——惺惺相惜,同命相连:两年前,我也曾在癌魔身边打过转,动过手术,至今仍在定期复查观察中。

她们都是北方人,心地善良,精神丰富。大一些的她,我们相识于20年前的一次全国性的诗会上,初次见面却一见如故。她的相貌有一种端庄大气的美,说话缓慢,神态沉稳。记得诗会结束后我应邀到她家小住了两日,见到了她4岁的漂亮儿子,和小说家丈夫。也是那次亲眼所见,印证了圈内流传的佳话:她家常常“收留”南来北往的文友食宿,无论熟悉的,还是朋友引荐的。加上其他方面的慷慨为人,使在媒体工作的她很早就落下了“文坛女侠”的口碑。小一些的她,我们其实未曾谋面,仅仅通过电话。她是一位诗友的妻子,我最初是从她丈夫的文字中,和诗友们的夸赞中初识她的。就在去世前三个月,我们通了一次较长时间的长途电话,她的质朴和开朗,她健康的心态,以及在难忍的病痛中还尽其所能地操持家务,甚至还在电话中安慰我的病情,我为她的善良和坚强深深感动。

两位美丽的女子,芳华早凋的生命……我收到死讯的当天晚上,给她们各自的亲人复信后,心情无论如何难以平静。深夜,我流泪为她们写了一首悼念的小诗:

 

《一天内,两次吊唁……》

 

 

打开邮箱,静静地躺着两个邮件

它们有同样的标题,同样大腹便便地

带着附件,带着我不祥的预感

它们走了上千里路,泪水尚未吹干

 

一天之内,小小邮箱竟能装下

两个死亡么?谁能想到

两位朋友,选择了同一种方式

将世界和我们遗弃

 

两位母亲,丢下了小儿女

不像我,可以走得没有多少牵挂

可活着的女人,摆不脱另一种癌的勒索

让她们活得更无可救药的,是寻爱

 

此刻,我在键盘上摸索的指尖

因慌乱而迷路,我担心它

能否将两次吊唁的艰难跋涉

在一天内,走完

 

我担心显示器硕大的独眼

盛不下我双眸汩汩不绝的泪水

和泪水中挣扎沉浮的文字,一粒粒

裹着悲伤,倒流回来……

 

鼠标仍然慌怯,不敢剥开稳重的附件

附件里有她们的遗照,据说很安详

——是啊,死亡是如此沉着

潦草的,是我们的生

 

命若琴弦。命终断弦。每个人只有一次的生命本应该重如泰山,但它其实常常站在一根细如游丝的琴弦上。我们要让它竭尽生之能量,撞击出生命辉煌的交响;同时也要迫使自己坦然面对:它每一次绷得太紧的颤动,都是在义无反顾地逼近——绝响。

 

                                   2005年春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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