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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满地

荷畔

十二年前,在我的遥远的故乡,有棵梨树生长在村角边上。

十二年过去了,这棵梨树还留在我的脑海里。

我出生的地方是一个名叫环山的小山村。名副其实,村庄四周高山环抱,山上树木苁蓉,俨然一幅桃原风景。一到春天,满山开满烂漫的山花,田野里有金黄的油菜花。每到这是,村庄就成了花的海洋中一处小小的岛屿。

群山如荷花瓣片片合抱,村庄就在莲蓬上。

村子沿着山脚结成落,落成寨。山上是肥沃的梯田,山下是大片的水田。我的祖辈,靠着勤劳的双手,在这里繁衍生息。

在水田的边角上有户人家,两间茅屋伫立着,没有声息。

茅屋里住着一个聋哑的汉子和他半痴呆的老母亲,所以这个孤零零的家便有了名字——聋子家。这三个字比小茅屋更孤单,把小茅屋和村落隔开,凭空树起高高的厚障蔽。

村里的小孩是不会去聋子家玩的,这个家似乎从来就没有过声息。通常的情况是聋子独自坐在窗墙根下吸烟,托着腮帮眼睁睁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村庄。他的母亲,半痴呆的妇人坐在火塘里,一年四季都穿着厚厚的发霉的衣服,嘴里唠叨不停——她在诅咒上天?火炉里燃着昏黄的火焰,火焰带出刺眼的烟雾……

一座茅屋,一个雕塑般默坐的汉子。一个昏黄的火炉、一个老妇人,在时光中定格,成了一幅凄凉的画。

之所以说是通常的情况,因为还有特殊情况。

聋子家有个小菜园,就在屋旁,菜园的篱笆是用细藤编制成的。细藤长出枝叶,和蔬菜一起生长。这样,篱笆愈来愈结实,愈密集。不必说,小菜园是聋子精心制作的。

菜园的边上有口井,井口用青石做成。井很浅,像个盆,井里潺潺地流出清水。井水甘甜,春暖夏凉。井台上放了一只小巧的木勺子,供来往的行人饮水。

夏天炎热,来来往往的行人总会在井边喝几勺水驱赶暑气。他们用的,自然是那柄木勺子。冬天寒冷,井边聚了姑娘,嘻嘻哈哈吵成一片。他们不别上山干活,搜出积存的衣物到井边浣洗。这井,暂时成了姑娘们的领地,男人们得绕着走。

洗完衣服,姑娘们在聋子家的土坝上支起竹竿,凉上花花绿绿的衣服。聋子也不必上山干活,他独自坐在墙根下吸烟,笑眯眯地看着外面的风景。这个时候,聋子的茅屋前是热闹的,喜庆的。

热闹一阵之后,衣服被收走,土坝上剩下光秃秃的竹竿。竹竿在风中伫立着,像雕塑般的聋子。夜晚来临,小屋随夜色沉寂。

这一切都是无声的。

聋子的菜园里有棵高大的梨树。梨树枝叶横斜,生机勃发,巨大的树冠抚盖着小屋。梨树在初春的寒风中捧出朵朵雪花,如一张张天真无邪的笑脸。小屋的景致重又明亮起来。聋子不再看远处,眼里满含柔情,他凝视着满树的花朵。

这花朵,将会给小屋带来快乐。

最先赶到的是成群的蜜蜂,它们热热闹闹地吵嚷着,从这朵花飞到那朵花。聋子听不见,但他看得见,感受到快乐的气息。蜜蜂采完蜜,有的不急着飞走,在小屋的窗前盘旋。聋子笑着、吵嚷着,比划着。他在和蜜蜂交谈,谈一些他们自己才可以听懂的话语——直到花瓣枯萎。

枯萎后的花瓣飘落到地上,雪白一片。

最热闹的,还是到了秋天的时候。

秋天,梨儿熟透了。聋子便摘了放在家里。如果有人在井边喝水,聋子就会送上一两只梨,嘴里吵着,手在比画。那意思是说:“带回去给孩子尝尝。”梨儿很小,只有鸡蛋般大,小巧别致。梨儿味甜,脆嫩多汁。收了梨的人顺便敬上一只烟,或是走到小屋前陪聋子坐坐,也说些似懂非懂的话。

也有小孩生病的,自顾自的来讨梨。聋子很高兴,一抓一大捧,直往对方怀里塞。

我那时经常生病,去讨梨的次数最多。有时是我自己去,揣着母亲给的几枚鸡蛋,作为给聋子的补偿。聋子很委屈,吵嚷着,硬是把鸡蛋还我。他用和善的鬼脸告诉我:“别告诉你妈妈,你自个把鸡蛋吃了……”如果他会说话,他肯定还会叮嘱我:“吃了再来,我的梨多着呢!”

在我的记忆中,聋子很亲切。

从摘梨到分完梨,聋子要忙活一个秋天。他做的很认真,大概只有这个时候才会有人走进他的屋子,所以他很珍惜——

十二年来,我还在这么想,感到愧疚。

聋子的小屋有一段时间陷入沉默中。

洗衣服的姑娘们不再成群结队而来,土坝中间的竹竿破碎了,被送进火塘。因为,大多数的人家都有了洗衣机。只有聋子的茅屋还是老样子,聋子仍然是冬天里的雕像。只不过雕像有了花白的胡子,有了苍老的面容。

雕像突然间倒下了,躺在梨树做成的棺材里。从此,村角边上没有了梨树。菜园里没有了蔬菜,只有两座矮小的坟墓。茅屋倒塌了,断墙上落满鸟雀。井还在,井里依然是潺潺的泉水。井上的木勺不见了,代替它的是一把铁勺子。

十二年后,我喝了一口井里的水,怎么也尝不到甘甜。

梨树在冬天里倒下,为给他的主人一方狭窄的容身处。我想那时斧头砍伐梨树时必定梨花如雨,梨雨如泪,洒满那方小小的菜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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