湮滅
綺湮(中國上海)
------年少的夢想跌進現實裏,就折了翅膀,再也飛不起來了.因爲夢不再是彩色的,而是古銅色的.
------我最害怕魑魅魍魎,人群中的,因爲那是無形的,更可怕.它摧毀的不是你的身體,而是比身體更重要的精神.一點一點,在傷口上劃著傷口,極痛.傷口也是無形的,無法包扎,所以也無法愈合......
------都說在這個世界上,沒有誰離開誰是活不下去的.也許,我也做得到.但是離開後,我會死去一半.因爲我清楚,那些糾纏著的回憶,會刺痛我一輩子.
她和他吵架的時候,他會一下子把她扛在肩上,頭朝下,脚朝上地.然後扔在床上.她摔下去的同時,會彈起幾個抱墊,跳得有高有低,像一組音符.
他和她吵架的時候,她會拿起一杯水,不管熱的冷的,狠狠向他潑過去.有時,會有冰塊砸中他的額頭,還會有茶葉粘在他的臉上.
他會大笑:"綺湮,你這個高音譜號特別有意思."
她也會大笑:"皓籃,還有茶葉嘛,阿唷!這次你賺了."
他們一起相視大笑.
然後,他會輕輕地問她:"摔痛了嗎?"
她也會溫柔地問他:"水有沒有進了眼睛?"
每次都是一樣的話,一樣的場面.
所以,他們之間幷不算真正的吵架.
他們親密而甜蜜.
"你像活寶."他會說.
"哼哼,你像剪刀."她說.
"嗯?"他不解地撓頭,"剪刀?"
她笑了:"對呀,你高興的時候,可以把我剪成很漂亮的圖形,你不高興的時候,可以把我剪得粉粉碎."
"哦---"他拖著長音,故意裝出恍然大悟的樣子,"我明白了,你是白紙呀."
她又好氣又好笑,却臉紅了.
"唷,活寶不好意思啦?"他逗她,"啊,不對不對!我覺得你不是白紙,是---紅紙!"
他說完,笑得喘不過氣來.
她却一點不笑,安靜著,眼睛亮亮的.
"綺湮?"他小聲叫她,擔心她生氣了.
"我不是紅紙,我是藍紙!"她說,一本正經的表情.
"藍紙?"他納悶了,又開始撓頭,"爲什麽?"
"因爲我喜歡藍色."她微笑著說.
"啊?!"他再次笑得喘不過氣來.望向她,她很認真的眼睛也望著他,模樣有點傻氣,却很楚楚地.清純的樣子讓他愛憐.
他的心裏一下子有種莫名的情緒涌上來,像柔軟的青草,像浪漫的星光,像醉人的紅酒.
他忽然抱住她,很緊很緊.
"綺湮,別離開我!不許離開我!"他說這話的時候,感覺有潮濕的東西在眼睛裏流轉.
"哦!哦!剪刀卡殼了."她伸手去揉他的頭髮,"不能剪紙了,不能剪紙了,退休吧!"
他任她胡鬧地把他的頭髮弄得像個鳥窩.她在大笑著,臉頰上有興奮的紅暈,眼睛裏有快樂的光芒.
她像個孩子.
她本來一直,都是個孩子.
她18歲,那一年.
綺湮,我想一輩子和你在一起,我要一輩子和你在一起!他聽見,自己心裏有個多麽堅定的聲音在說話.
她在一邊仍舊歡笑著,像泓清潭.
忽然有一天,母親逼他去法國.
那時,他們共處開心的日子才開始了不到一年.
他震痛.于是,他逃避母親,常借宿在朋友家裏.雖然他知道,這不是辦法.
所以他仿徨.
然後有一天,她來他的朋友家找他.
"別這樣,皓籃,法國很浪漫的,去看看吧,外面的世界會很精彩."
"那裏有你嗎?"他哼.
"心裏有啊!呵呵."她微笑,"我們可以寫信,打電話,你總有一天還會回來的.對不對?"
她說這話的時候,心裏難受的味道比他還濃.
"綺湮,你怎麽一點也不難過?"他有點受傷,受傷于她的無動于衷.
她開始耐心地勸他,很平靜的表情,很溫柔的語調.
她說話的時候始終帶著笑靨,可是他感覺到一種眼泪的鹹味,她身上的.
她畢竟還是捨不得自己,他想.
但是,她的話語很陌生,有一種不容抗拒的說服力,成熟的感覺.不屬于她,像是誰教她的.
她一直都像個孩子,怎麽......?
他的心裏泛起不安的恐懼.
這個孩子,開始蛻變了.
有個聲音陰森森地冒出來:你將失去她.去他媽的!他甩頭,不可能!我不會讓這種事發生!
她和他談了四個小時,有種攝人的溫柔,他終于妥協.
"我一到那裏,馬上給你寫信,馬上給你來電話!你要給我回信,寫得很長,聽到沒有?我一
定會回來!
你不許離開我!不許離開我!"
她點頭,溫柔的表情.笑得仍舊甜甜的.
他驀然覺得,她這次的笑顔裏有著渾濁和複雜,不再清澈簡單.
有什麽事要發生.他起了一陣寒戰.
送機的那天,所有的親戚朋友都來向他道別.
惟獨少了她.
他固執地在侯機廳裏等,她會來的,他對自己說.
他等到最後一秒,她都沒有出現.
他在心裏哭了.
帶著刻骨的遺憾,飛機起飛了.
她從遠處走了出來,一個廣告牌後面.她一直都在看著他,他眼中的焦急和失望,她都看見.
她很想很想出來和他告別,和他擁抱,甚至想再弄亂一次他的頭髮.可是允許嗎?
她記住他母親對她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句深深刺傷她心臟的話.
那是一個母親不客氣的命令.
他幷不知道.
她不能告訴他.他會瘋掉.他不會同意去法國.他會堅决抵抗他的母親.
她寧願自己痛苦.
"皓籃是個男孩子,學習又那麽好,你不能再影響他了!"
"他總有一天會離開的,去法國是遲早的事."
"你不要糾纏他,他受你的影響已經很深了.女孩子要懂得自重!"
"......"
她想著這些話,自嘲地笑了.綺湮,你是一個可憐鬼.然後,她在心裏絕望地說,永別了,皓籃.
挎著背包,她走出了候機廳.
外面的陽光很刺眼,商場和大厦的玻璃都被照得明晃晃的.
她心裏却是一片陰霾.
所以,這麽溫暖的午後,她更覺得愈加寂寞.
人流如潮水,她面無表情地走在人群裏.
有人撞了她一下,又有人踩了她一脚."對不起."她却先說出這句話.
對方目光詫异.
她笑.
上空忽然有飛機劃過的聲音.
她抬起頭,真的有一架飛機穿過雲層.
不知道他在不在上面?她模糊地想.
飛機很快消失在她的視綫裏.她抱住一棵樹,眼泪終于傾泄而出.
那是她一生中有太陽却最寒冷的下午.
電話沒有人接.他數著鈴響,一聲一聲.他的心很深很深地往下沉.她不在嗎?還是......
她不會不在.他算準時間,她那裏正是零點時分.
她不肯接嗎?他不敢朝這個念頭想,却又忍不住.他不禁又想到,那天送機她沒有來.甚至,連個告別也沒有.無聲無息地.很可怕.
綺湮,他在紙上寫這個名字.你好殘忍.
他再打電話,還是沒有人接.各種時間.
他每次看到電話,都要心痛了.
他開始寫信,寧願跑很遠去寄.
她回信了!他暫時松了口氣.是張卡,字句很少,也很淡漠.
他想起他以前對她說的:"你要給我回信,很長很長,聽到沒有?"
他記得她當時是點頭的,溫柔的表情,還微笑著.
等等,微笑!他立刻又想起她那種他認爲是渾濁複雜的笑容.他當時還起過寒戰.
難道......他打了自己一拳,不許往下想,不許誣衊她!
他繼續寫信,問她爲什麽不接電話.是不是改號碼了?
她也繼續回信,速度不快不慢,仍舊是卡,仍舊是淡漠的感覺.沒有任何深情甜蜜的話語,也沒有任何相
思纏綿的字句,有的只是那股淡如水的風格,像個極普通的陌生朋友.
他更覺得,她像是只在禮貌地回應.因爲他寫信給她,所以她回信給他.就這麽簡單而已.
她一直沒有回答那個她爲什麽不接電話的問題.
電話鈴依舊空響著.他已經快半年沒有聽到她的聲音了.
他心碎.她還好嗎?真的好嗎?
他時常一個人坐著回憶.回憶那些幸福的過去,似乎逝去了的過去.
聖誕的時候,他有了假期.
他要回國,母親不同意,强烈反對.
他震怒.可是,他却無能爲力.他的家境雖然富裕,可是,那幷不代表他.他剛來不久,自己根本沒有多少
積蓄.他無法買來回的機票,他無法去看她.
綺湮,等我!我一定會回來的!他咬住牙,在心裏說.
他仍舊寫信.不停地寫.還寄禮物.
他更努力地學習,積蓄獎學金.
他還開始打工,甚至沒日沒夜地.
......
聖誕節他沒有回來.
她明知有這樣的結果,却仍然在聖誕夜拒絕所有的邀請,傻傻地站在窗口等.或許他會出現,她期待地想,他以前總是會給她驚喜.
她不敢接電話,他的母親一到法國,在他之前就曾給她來過兩個長途.
她不願再聽到那個聲音,于是,她求家人換了號碼.
她沒有告訴他,她有一種矛盾的心理鬥爭.
換了號碼,像是對他母親無聲的抗議.
她又怎能再告訴他?
她告訴自己:綺湮,當你决定不讓他知道你來送機的時候,你其實已經作出了决定!
你和他之間結束了.
難道不是嗎?
他會死心的.他那麽優秀,一定會討很多女孩子喜歡.他會漸漸遺忘她的.于是,她給他的
回信寫得漫
不經心.
但是,他仍舊寫信來,深情得執著.
這讓她心痛!
每次接到他的信,她都會抱著信紙痛哭.
她怎麽忘得了他?
她的潜意識裏,和他愛她一樣地愛他!
她開著窗等了一夜.抱著他寫的那些信.
她等來了感冒.
還等來了一封信,他母親的.
"你是個厲害角色,你換了號碼!好逃開我對你的譴責吧!你還在影響皓籃!隔開你們見
面,却變成通電話了!你們一定還在寫信!你自重麽?自甘墮落是你的事,爲什麽還要害別
人......"
她默然.
"爸爸,能不能搬家,把地址也換掉?"她對正走出來的爸爸說,然後笑了,"呵呵,我
開玩笑的."
轉過身去的時候,她感到心臟酸痛.這是她現在常犯的毛病.
晚上睡覺時,她蜷成一團,把臉悶在被子裏痛哭.
她常常失眠,她害怕夜,她害怕失眠.
寂靜的夜裏,她惶恐無助.思念如此清晰,回憶如此汹涌,失落如此恐懼.
有時,她裹著被子伏在窗口看窗外.綠化的景色好美,她却愈覺自己凄凉.
花園裏有一棵樣子長得特別像聖誕樹的大松樹,正對著她的窗.她凝望著,聯想千里之
外的他.
"綺湮,你的想像力好豐富.我以後把它砍下來,給你作真的聖誕樹好嗎?你可以在上面挂
很多的鈴鐺和五角星."
"好啊,虧你說的出來,你破壞綠化!"
"你很喜歡這棵樹啊,我又不是看不出來,早就在打主意了嘛!呵呵,這棵樹倒是真的很像
聖誕樹,
我也喜歡上了.這樣吧,我以後住在你家好不好,那樣的話,我就每天都能看到這棵樹啦!"
"阿唷,有人賞翁之意不在樹......"
兩個人笑作一團.
她想著和他以前所說的.好遙遠的快樂,都已經漸漸模糊了.
她更怕睡覺.
她會做夢,他的母親用手掐住她的脖子.他不在身邊,無法救她.
這個夢經常反復.她醒來的時候都是冷汗,還有泪.你在哪里?皓籃?這個時候,她格外想他.
有種絕望在擴散.
她楞著.一不小心咬到了嘴唇.劇痛.
出血了.
她開始沒有回信.這段時間,她偶爾不再寄卡,開始有一信紙的鉛筆.她喜歡用鉛筆寫字,
尤其是藍色的水彩鉛筆.
"我喜歡藍色,所以我是藍紙!"他總是想起她說這話時認真的眼睛,和傻傻却楚楚可憐的
表情.
每想一次,他越愛她一分.
可是現在她却不再來信了.
他不停地給她寫信,詢問她的生活,詢問她的心情.
他給她寫道:綺湮,聖誕節又要來了,這個聖誕節,我可以回來了!回來看你!等我回來!
等我回來!!
他寄信的時候,還吻了一下信封.心情像放飛在藍天上的小鳥.
他終于去了機場,不顧母親的阻止.
"這是我自己的錢,我自己付出換來的收穫!"他很理直氣壯.
他在飛機上的時候,從來沒有一次像現在這樣心急.
綺湮,我回來了!他看著窗外的藍天,聽見自己興奮的心跳.
他們分別了一年半.
終于見到她了.他狂喜,伸手熱烈地擁抱她.
她目瞪口呆地,沒有任何反應,像個斷了綫的木偶.
"綺湮,綺湮,是我呀!我回來了,我回來看你了!"他叫著,搖晃著她.
她終于有了反應,眼睛裏有東西閃閃的.
不相信地,她伸手拍了自己一下.然後,她爆發出一陣激烈的哽咽.她去揉他的頭髮,打他
的胸膛,拽他的衣服.
"是我,綺湮,真的是我!"他的眼睛裏也開始有東西閃閃的.
她大哭了.眼泪和鼻涕全擦在他身上.
"傻瓜,傻瓜!"他拍著她,"你就這樣來歡迎我嗎?"
她抬起臉,眼睛,鼻子,嘴唇,都是紅紅的.
"兔子!"他笑了,去刮她的鼻子,"綺湮,你好象一隻兔子呀.那麽喜歡藍色,怎麽眼
睛還會變得那麽紅呀?"
"也有藍兔."她小聲說.
看著她挂著眼泪說話的模樣,他的心裏漲滿了柔情.他去吻她的眼泪:"你這個折磨人的藍
兔!爲什麽不接電話?爲什麽不來信?不氣死我,不想死我,不難過死我,你不甘心,對不對?"
她瑟縮了.不敢說出她的原因,她的矛盾.
他沒注意到她的表情,他只是摸著她的頭髮,對她說:"不管什麽原因,以後都不許開這樣
的玩笑,不許了,絕對不許了,聽到沒有?"
她抬起頭,笑了,還挂著眼泪和鼻涕.
他又看見了她以前那種清新的笑容,不帶雜質的笑容.
他抱緊她.
綺湮又回來了!他幸福地想.她一定爲我受了很多苦,以後一定要補償所有的快樂給她.
"下次來的時候,我給你帶個戒指."他忽然說.
"不好,太俗了太俗了,我不喜歡首飾!"她把頭搖得像個撥浪鼓.
"藍色的藍色的!"他馬上說,"阻止你再折磨我!你看到它,就好象我天天陪著你.總
有一天,你會帶著它來法國找我."
她翹嘴:"憑什麽?我不去!"
"那我回來,那我回來,那我回來!"他一迭聲地說.
"乖."她眯著眼睛,一種帶著稚氣的慈祥.他想笑.
她伸手摸摸他的頭髮,"藍色的我一定會要."看向他,她小聲地問:"真的是藍色的
麽?"
他又看見她認真的眼睛和她那傻氣而清純的表情.
"乖."他也摸摸她的頭髮,"一定是藍色的."
她咧開嘴,高興地笑了.
學校大月考有個小假,他再次回來了.
他真的給她帶來了一枚精緻的鑲著碎藍細鑽的戒指.
"瞧,戒指給你買來啦,漂不漂亮?是藍色的吧?呵呵.我打工的錢可泡湯了一大半一大半.
"他用手在空中劃著弧度.
"要緊麽?"她很焦急,"對不起呀,是不是藍色的太難買了?"
"傻瓜,怎麽說對不起呀?我也喜歡給你買藍色的."他擰擰她的鼻子,"別擔心,還
有獎學金啊!定情信物怎麽可以省錢?"
他對她笑笑,神情有些自豪.
她低下頭,看著這枚藍戒指.
有嗚咽的聲音傳出來.
他一驚,去抬她的頭.
她真的在流眼泪.
"綺湮,綺湮!對不起,我說錯什麽了?"他擔心地看著她.
"傻瓜,傻瓜!"她又開始弄他的頭髮.然後,她安靜下來,一字一句地說:"以後不
許一直打電話來,我沒事的.一定要當心自己的身體,我會寫很多的信給你,你不要那麽
辛苦,不許再打很多工了!"
"放心."他逗她笑."我打的是腦力工."
"我也會心痛!"她認真地說,"別讓我擔心,好嗎?就只在聖誕回來吧,還有兩年,你
就可以回來了."
"我等不及."他向她撒嬌.
"我陪你一起等.你在法國等時間,我在這裏等你."
"綺湮."他摟住她,"不要緊的,別爲我擔心.我只擔心你."
她對他微笑.
她忽然說:"皓籃,聽說電腦可以幫助我們.電子郵件的速度很快.我去買電腦,我會很快
學會."
他興奮了:"真的麽,綺湮?太好了!我打工的工作就是電腦!"
"等我."她說.堅定地,"等我的mail."
臨走,他給了她自己的email地址.
父母終于被她說服買了電腦,憑著她對電腦特有的興趣,和她對他許下的承諾,她很快
學會了使用outlook.
可以給他寫mail了,不用再很辛苦地等待郵遞員的光臨了.她幸福地想,忍不住在房間
裏旋轉.
有人按門鈴.
她胡亂穿了一隻拖鞋,跑去開門.
爸爸怎麽那麽早就回來了?她笑著想.
打開門,她立刻怔住了.
門外,站著他的母親.
他每天帶著欣喜等待.直到有一天她打電話告訴他:"皓籃,我學會了,我學會很多本事,
我馬上給你寫mail,寄好玩的東西,要去收,聽到沒有?"
他等著她.
然而,沒有好玩的東西,也沒有她的mail.什麽都沒有.
始終沒有.
他知道她的email,她在電話裏告訴他的.他心急地寫mail詢問她,她却沒有回復.
又是好長時間.
信也沒了,電話也是.
她又失踪了.
他再次手足無措.
他的學業近來很忙,連打工也不得已辭了兩份,收入相對巨减.
他的IP卡用完了.他無法給她打電話.
他只好寫信.
她依然沒有回音,像上次一樣.
他又開始不安,更强烈地.
他咬著牙在等待中煎熬.
小考終于結束,他終于有了時間.
他終于又可以給她打電話了.
"綺湮,你怎麽回事?你又想氣死我,想死我,難過死我嗎?"
她在電話那頭沉默.
"你怎麽了?不是說學會寫mail了麽?"
"不會!"
"我教你,我可以教你啊!就現在好麽?"
"我不想學!"聲音非常冷漠.
"怎麽了?綺湮?"
"我討厭電腦!"她的聲音更冷漠,"很討厭很討厭!我沒興趣寫mail!"
"你說你很喜歡玩游戲,喜歡......"
"騙你的!"她打斷他.
"那麽,你可以寫信呀.我很想你,你起碼該讓我知道你的情况.別讓我擔心啊!"
"好好學習吧!別浪費時間,皓籃,你一定行的!"她連"再見"都沒有說,就
挂上了電話.
他又打過去,沒人接.她拒絕接.
他再打,不停地打.終于死了心.
我是不是要失去她了?他恐懼地想.
他現在只有期盼,聖誕快點到來.他得見到她!
她一定有心事.
她可能又挨媽媽駡了,她一定心情壞,她也許考試砸了.沒事的,皓籃.他只有安慰自己.
漫長的等待......
聖誕終于來臨.
他收拾行李.
"皓籃,你不准回去!"他母親說.
"不可能."他頭也不抬.
"我知道,你要回去見綺湮."母親注視著他,"有什麽意義呢?浪費時間,浪費精
力,更浪費錢!"
"有麽?"他冷笑,"我不覺得是種浪費."
"那個女孩,哎,你看她什麽樣子?一點沒有修養,學習還那麽糟糕!又沒有考上大學,吊兒郎
當的!你看看她那種樣子,就知道她是什麽東西了."
她喜歡穿長褲,有點修長的那種,下擺會有些小小的開叉.
她喜歡穿棉質衣服,襯衫,運動休閑服.差不多都是藍色的,各種藍色.
她喜歡梳高辮子,梳得很高很高,用棉質的藍頭繩扎,偶爾還會帶兩個藍色的小髮夾.
有時,她也會披著不算太長的頭髮."我是不是很像女人?"她會問.
"小傻瓜,你本來就是女人!"他笑.
"不對不對,我是女孩!"她糾正,"我是想問,我這樣,是不是很有女人味啊?
"說這話時,她會有一點臉紅.
她很自然,她是個純真善良的女孩子.他很喜歡她這些.他不明白母親怎麽會那樣不滿
地評價她.
"我最看不慣她那雙眼睛!野氣十足!沒有固定的方向,轉來轉去,一點沒有修養!弄得桀驁
不馴的樣子,野得要命!"
"媽媽!"他忍耐地叫.
她有一雙清亮美麗的大眼睛.她看著他的時候,他會覺得,這雙眼睛有時多情泛著淡淡的
醉態,有時調皮透著活潑的可愛,有時又幽怨寫著深深的無奈......
她有一雙會講故事的眼睛.他最愛看她的眼睛.
可他的母親却那樣地貶低這雙眼睛,她的眼睛.
他忽然想起,有很多人說他和她的眼睛很像很像.
那麽,他的母親不是等于也在貶低他麽?
"媽媽,你看看我的眼睛,你是不是在暗示地駡我?"他笑.
他的母親一楞.看向他手指著自己的眼睛.只過了一會,就臉色鐵青.
無形中承認了事實.
"我一定要去,我一定會去的!"他握著拳,"天知道,我等聖誕,等得那麽辛苦!
"
他第三次回來.
他去看他的時候,發現她把長頭髮剪了.
他第一次看見她的時候,她正是一頭亂蓬蓬的短髮,隨時隨地都會跳動.無拘無束地.
"唉!唉!聽說男生都喜歡長頭髮的女生,是不是啊?"她曾經問他.
"大概吧,不過,你光頭我也喜歡."他說.去注視她的表情,她氣鼓鼓地.他眼裏笑意
深了.
"哼,吹牛.禿子才沒人要呢!"她悶哼著.他更想笑了.
後來,她真的把頭髮留長了.
長頭髮的她,確實有股淑女味.他覺得她有了另外一種味道.
"綺湮,你把頭髮剪了?"他笑著說,"又恢復成以前的樣子啦."
"嗯."她淡淡地說.目光游離著,沒有看他.
"想我嗎?"他問,伸手想摸她的頭髮.
她往一邊一側,竟然輕輕地躲開了.
怎麽了?他感到心慌.
她離他這樣近,却冷冰冰地散著寒氣,陌生而陰冷.他感覺她仿佛離他很遠.
"爲什麽不給我寫信?你怎麽又沒有音訊了?說好不這樣的啊!你答應給我來mail,爲什
麽食言?一個電話也沒有,一點消息也不給我?你究竟爲什麽又變得那麽殘忍?"他看向她,
帶著痛楚的目光.
"不要老是活在回憶裏好嗎?"她依舊綳著臉,語氣有著不屑,"你去了那麽久,怎
麽還抱著那些回憶?怎麽還沒有長大?"
他怔住了.太可怕了,她竟然會說這樣的話.
她是個孩子.她一向懼怕長大.
"皓籃."他記得她在一個雨天望著窗外,曾對他說,"我真不願意長大.我知道這
樣的想法很幼稚,很可笑.可是,成長會磨掉很多東西,所以我害怕.沈倩上班了,她以前
是我的好朋友,我們無話不談.可是現在,她變得忽然很世故,和那些人一樣,穿梭在高樓與高
樓之間,沒有表情地上下班.她炒股,以前她還笑過那些玩股票的人.她應酬,學會喝洋酒,酒
量很厲害.她改穿職業裝,譏笑我的運動裝傻氣.她還變得像個有很多張臉的演員,八面玲
瓏.皓籃,我也會這樣嗎?"
"不會的."他安慰她,"你不是沈倩,你是綺湮.傻瓜,你害怕長大,可是你不正在
長大麽?有我陪你呢,別擔心,我瞭解你,你不會變的."他輕輕地拍她.
年少的夢想跌進現實裏,就折了翅膀,再也飛不起來了.因爲夢不再是彩色的,而是古
銅色的.
有一次,他看見她在紙上寫了這麽一句話.
那是第一次,他發現她有種抑鬱的憂鬱.
不過她仍舊可愛而開朗,愛笑愛鬧,他漸漸少了擔心.
現在......
他沉思著.
"你在那裏好嗎?"她問,打斷了他的遐想.
"好.你呢?"他也問.
"不錯吧."她淡淡地說.
他受不了了,多麽疏遠的問候.像夾帶著荊棘那樣刺人.
"綺湮,你怎麽了?"他搖晃著她,"你到底怎麽了?告訴我!"
"很好呀."她掩飾地笑,"只是有點累吧,近來睡得太晚了.我先回去好嗎,明天再
來找你吧."
她飛快地轉身上了樓,頭也不回地.
他呆了.
她靠著窗口看著他怏怏地走遠.他的背影失魂落魄.她捂著心口,那裏酸痛.
他一定很失望.
她在窗邊默默地流泪.
她又想起那天他的母親來找她.
那次,她還找了她的父母.
談了很久.
"綺湮,我不想責備你,你自己應該清楚問題的嚴重,人家母親都找上來了!"
"我知道你自己也有自尊的,是不是?你自己好好考慮,爸爸不會駡你的."
她多麽希望父母在這時候狠狠地駡她一頓,甚至打她一個耳光.那樣,她還有藉口作爲哭
的理由.
但是父母只是拍拍她的肩膀,給她倒來一杯牛奶,還替她帶上房門,給她一個靜靜的空
間.靜得可怕.
我究竟該怎麽辦?她無助地想.我到底犯了什麽錯?
他的母親那樣地討厭她.
在很多長輩眼裏,她都是個討人喜歡的女孩子.
惟獨他的母親.
"我希望這是最後一次找你了,我都沒有臉再談這個問題了.皓籃要讀書,要深造,你不要
讓他分心好嗎?他這個人腦袋熱,你應該比較清醒.那麽,你就先讓他死心!我知道你做得到
的!不要再給他寫信,不要再給他打電話了,你的態度堅决些,過了這段時間,他也很快會好
的.你父母都很正統,你怎麽就那麽例外?女孩子裏,很少有你這樣難管的!你到底有自尊沒
有?我都爲你父母丟人了.你自己好好想想,以後的日子大家都很長,你和皓籃,那是絕對不
可能的!你還是好好讀讀書吧,有這功夫,不如好好充實一下自己.現在是競爭的年代,你不要
拖皓籃下水呀......"
那是她送他母親出去時他母親在樓梯口對她說的話.一旁經過的鄰居投來詫异的眼光.
她覺得無地自容.
她真的已經很疲倦了.
她快瘋掉了.
叫她怎麽再面對他?
如果真的要受苦,我自己來承擔!放過皓籃吧!她自己對自己說.然後下了决心.
對不起,皓籃!她對著鏡子蒼白地笑了笑.我只能這樣.拉開抽屜,她毀了他所有的信.
但是,她留下了那枚藍戒指.
她穿了一根藍繩子,挂在脖子裏.一直都這樣.
這次.她沒有掉一滴眼泪.平靜地异常.
第二天,他再來找她.
他們去了肯德基.
他知道,那是她最鍾情的東西.
下午時分,人很稀少.
更顯得落寞.
"我知道你最喜歡吃這個,也最喜歡來這裏."他笑著看她,遞給她一包她愛吃的薯條.
她說了聲謝謝,幷沒有動.只是看著他.
他心裏"咯噔"一下:"綺湮,是不是有話要告訴我?"
她玩著可樂杯子:"是的,我有話要說."
"我不要聽壞話!"他立刻叫著,"我回來看你,只想知道你過的好不好?我很想你.你
可能幷不想我,但是,也別再來折磨我的心臟,我不想帶著傷心回去."他看向她:"好嗎?"
她望見他眼裏痛楚的光,她又想投降了,想去弄他的頭髮.可是她用手指在桌子底下狠狠
戳自己,火辣辣地疼.
她淺笑:"總有這一天的,這些話總要說出來的.皓籃,你的學習很好,將來一定很有
出息......"
"這個我知道,我聽膩了!"他悶哼.
"所以,你有很多選擇的餘地.爲什麽...爲什麽不把眼光放開一點?"
"什麽意思?"他警覺地問.
"我們越來越有距離,我忽然覺得,我們...我們好象根本不合適."
"綺湮,你怎麽回事?這不象你!你知道,只有你合適我,我們兩個那麽相象,在一起又那麽
高興,沒有你,你叫我怎麽辦?"
"別傻了,皓籃,你聽說過誰離開誰活不下去麽?"
"有,Romeo離不開Juliet,還有我,離不開你."
她似乎有被觸動的表情.
他趕緊伸出手去握她的手:"不要離開我好嗎?無論多少困難,我們可以一起克服,是不
是,答應我,綺湮."
她皺著眉,不語.然後輕輕抽回她的手.
"綺湮?"他低聲地叫.
她開始搖頭,起先慢慢地,然後變得很猛烈.接著,她終于抬起頭看向他,帶著一種訣別的
目光.
"忘了我吧,皓籃.我也會忘了你,我們都可以做得到的.不要再糾纏了,我們都會毀掉的."
"你知道怎樣才是毀了我嗎?"他眼裏也都是痛心的光芒,"你一定知道,綺湮!你是故
意的!好吧.告訴我,什麽理由?我會很仔細地聽."
"我對你沒有感覺了."
"真的?"
"...真的."
"因爲別人?是嗎?"
"可以這麽說."她停頓了一下,"是的,沒錯,就是因爲這個,我太寂寞,所以愛上別的
男孩子了."
他握緊拳,很想狠狠砸向桌子:"你騙我!"
"我沒有騙你,如果我在撒謊,我就馬上死掉."
他心一陣絞痛.
她的側臉寫著堅决.似乎真的不象在騙人.
"如果你這一刻死掉,我會馬上陪你一起死,我反而會很幸福."
"你不能和我一起,那時你還得幫我燒燒紙,不然,我會很寂寞的.說不定,我也許會來看你."
"那我會把家裏那個門神圖拿掉,不然,你會進不來."
她笑了笑:"我不會死的."
他看了她一分鐘.
"你很殘忍,綺湮,你知道嗎?"他站了起來,"你給我判了死刑."
"對不起."她的眼神似乎有些空洞,"我知道,你恨我."
"恨你,真的麽?呵,我對你都恨不起來,你不明白那種感覺,綺湮,我都做不到恨你!......
只要你
快樂,死刑就死刑吧,說不定,哪一天會改成死緩的."他苦笑.
她垂下頭.
他忽然把她從座位上拉起來,離得自己很近,直視著她的眼睛,用一種很柔和的聲音對她
問:"綺湮,你喜歡過我的,對嗎?"
她有點吃驚.
"對嗎?"他再一次問.
她咬著牙,點頭.
"有沒有很喜歡?"
她再次點頭,牙咬得更緊.
"你看,我有過最幸福的日子了."他忽然笑了,笑得很明媚,象暖暖的陽光,"我從來沒
有後悔過,我這輩子最開心的事就是遇上你,綺湮!我愛你."
他注視她很久,很認真地看,從頭到脚.然後把她抱緊,吻向她,重重地,却非常迅速.
他終于鬆開了手,徑直走向了大門.
她一下子癱倒在位子上.
他們失去聯繫已經兩周.他的假期開始倒數日子.
他的母親回來了.
"你們見面了吧?皓籃,聽我一句,不要再見她了!你不知道,這種女孩有多危險?她會毀了
你的!忘了她最乾脆.皓籃,你知道嗎,她還竟然寫出醜化我的文章,還登出來!這種女孩子,你
看看,全身都是不安的因素!"
他拿起母親扔在桌上的一本雜志,翻開的那一頁,他看到她的名字.
"......我最害怕魑魅魍魎,人群中的,因爲那是無形的,更可怕.它摧毀的不是你的身
體,而是比身體更重要的精神.一點一點,在傷口上劃著傷口,極痛.傷口也是無形的,無法包
扎,所以也無法愈合......"
"......我不知道,也許母愛是對的,那被歷來就頌揚著的感情......我只知道,我很無
奈.不知道有沒有人會理解我這種無奈......那個母親,沒有錯吧.那麽是我錯了.是的,我
算什麽呢?一個謀殺母愛的劊子手麽.忽然就有想笑的表情."
"我一直嘲笑于那些電視中不敢爲愛受風波的角色,可是驀然覺得,自己何嘗不也是這樣
一個角色?
只是,放在人生中,熒幕下罷了.一樣的無能爲力.電視中有故事的導演,我却是我自己的
導演,可憐的導演,無法改變劇情的導演......"
"......"
他很有種奇怪的感覺.
她是在乎我的嗎?他忽然想,是不是有什麽他不知道的事物在逼她?要命,自己竟然那麽
粗心.
"皓籃,你看完了嗎?你也覺得了吧?媽媽說得沒錯,大人的判斷不會錯!"
"你對她有偏見."他看向母親,"媽媽.我知道你愛我,可是,你知道我在想什麽,要的是
什麽嗎?我清楚我的理想,我的奮鬥,我不會自甘墮落.你應該知道,我是那麽好强.可是,
我需要瞭解我,和我心靈相通的人陪著我,鼓勵我.不是每個人都能投緣的,我好不容易遇上
綺湮,爲什麽非要那樣貶低她?她的身上有很多優點,你一點也沒有發現嗎?"
母親楞了片刻.
"是你真的中她毒了,還是她還纏著你?我上次已經專門和她父母談過了,她自己也應該
知道羞耻了!
我到是沒見過這麽劣性不改,難管教的女孩!現在的人怎麽回事?還要不要......"
"媽媽!"他打斷他的母親,"你剛才說什麽?你找過她?還找過她的父母?"
"怎麽?我難道看著你受她影響嗎?我忍耐著和她談,不是爲了你嗎,皓籃?我憑什麽以一
個長輩的身份去和她談?說出去都讓人笑話!她還不配那種資格......"
他轉身就朝外奔.
"皓籃,你給我回來!你去幹什麽?"
他回頭:"我明白了.怪不得她那麽對我.媽媽,你這是爲我好嗎?你只有在讓我難過!你不
可能主宰我的大腦!你不可能爲我代理一輩子!我清楚自己的選擇!你做不到拆開我和綺湮!"
他不再顧及母親的臉色.像一陣風似的,他跑遠了.
她家的大門被震耳欲聾地敲擊著.
她的父親出來開了門.
"皓籃?是你?你回來了?"
"對不起,綺湮在嗎?"
"綺湮?出去學外語了."
"她什麽時候回來?"
"快了,你進來等她吧."
"不,我在樓下等她就可以了."他轉身下樓,"哦,對不起,我敲門聲太重了."
她的父親笑了:"皓籃,冷靜些."
他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他看見她了.
她挎著一個帆布包,夾著一堆書,耳朵裏還塞著耳機.
她垂著頭,走路的步子焉焉的,很慢,還很無力.
"綺湮."等她走過來的時候,他一下子拔掉她的耳機叫她.
她被嚇了一跳,臉色有些蒼白.
"對不起,我嚇到你了."他有些歉意.
她定了定神,然後淡淡地問:"有事嗎?怎麽又來找我了?"
他笑著看她:"讀外語去了吧,我上去找過你了.自己報的名嗎?"
"和你有關係麽?"她收拾耳機和手上的書本,"我已經被人嘲笑我知識的貧乏,再不加
油怎麽行?你知道,你母親這樣的人很多,我會無地自容的."
"綺湮."他受傷地叫,"別這樣說好嗎?"
她有了歉疚,垂下頭,很小的聲音:"對不起.我不該這樣說的."
"我不是怪你,別再折磨自己,別再讓我心痛了!我已經什麽都知道了.媽媽來找過你.可
是你應該告訴我!放在心裏,只會影響你的心情,我却什麽都不知道,不能幫你.這是很殘酷
的,你知道嗎.我們不是說過,一起面對一切,對不對?"
"皓籃,你在講什麽?"她等他講完了,然後問他,聲音有些飄,"你是在希望...挽回曾經
麽."
他怔了.
她的嘴角微微地有些上揚,可看不清楚是怎樣一種表情.他只聽見她接著往下說:"不要
再反復這些事了,歷史沒有必要去翻閱,哪怕我沒有告訴你也好.我們做個朋友吧,你知道,
現在的我,感情已經在別人身上了."
"綺湮,你該知道懦夫的可悲.你在逃避,還是在害怕?真的有那個人麽?還是你難受媽媽
對你的那些......所以,你報復我了,是不是別這樣說好嗎?"
她有了歉疚,垂下頭,很小的聲音:"對不起.我不該這樣說的."
"我不是怪你,別再折磨自己,別再讓我心痛了!我已經什麽都知道了.媽媽來找過你.可
是你應該告訴我!放在心裏,只會影響你的心情,我却什麽都不知道,不能幫你.這是很殘酷
的,你知道嗎.我們不是說過,一起面對一切,對不對?"
"皓籃,你在講什麽?"她等他講完了,然後問他,聲音有些飄,"你是在希望...挽回曾經
麽."
他怔了.
她的嘴角微微地有些上揚,可看不清楚是怎樣一種表情.他只聽見她接著往下說:"不要
再反復這些事了,歷史沒有必要去翻閱,哪怕我沒有告訴你也好.我們做個朋友吧,你知道,
現在的我,感情已經在別人身上了."
"綺湮,你該知道懦夫的可悲.你在逃避,還是在害怕?真的有那個人麽?還是你難受媽媽
對你的那些......所以,你報復我了,是不是?我不在乎,你可以駡我打我羞辱我,什麽都行,
但是,請你別背叛你自己的心好嗎?"
"皓籃,你理智些,別老是太沉迷于自己的幻想."她的表情似乎有些忍耐.
"自己的幻想?幻想你還是以前的綺湮,而事實却變成我在一相情願?綺湮,你什麽時候
學會說這種話了!你真讓我絕望!爲什麽非要製造悲劇?你理解我的心嗎?"他嘆了一口氣,
"那個人......
難道沒有問你爲什麽挂著一枚藍色的戒指?呵,他不會吃醋的麽?"
她穿著一件開領的休閑裝,脖項裏很清晰地可以看見一根藍色的繩子.
她的臉色刹那有些异樣的白.
他又心痛了.
"你怎麽知道?"她低低地問,"是起青告訴你的麽?"
起青是她極好的朋友,他也很熟悉.
他沒有回答,只是對她說:"別再倔强了,好嗎,綺湮?我輸不起你,真的輸不起你.我知道
你有壓力,但是我會陪你啊!我在那裏等時間,你在這裏等我,你以前說過.可當時間好不容
易快要結束的時候,我們不應該先結束啊!別被困難打倒,那不是你,對嗎.別再逃開我了,
我真的會被你弄得瘋掉!你忍心麽?
看著我,你都不敢正視自己的心,你喜歡上別人,爲什麽還留著戒指,你大可以把它扔
掉啊!你不在乎我了,難道還在乎這小小的戒指!"
她像是沒有任何表情.
他去握她的手.
她甩開他手的同時,忽然對他喊著:"別說了,別說了!就算你放過我,放過我,求你了,
好嗎?"
她一步步往後退著,眼睛裏一下子都是眼泪,脆弱的,凄切的,像是無聲地在哀求他.她的
表情讓他陌生而震痛.他感覺自己好象是只猛獸,在逼她,在吞噬她,她想逃,却沒有力氣.
怎麽會這樣的?
他是一心想來告訴她,絕對不要懷疑他對她的深情,無論受多少苦,他都不會離開她!他
想澄清一些事實上他已經明白的誤會,好减去她的多慮.他不要她再折磨彼此,更折磨她自
己!他什麽都知道了,他會永遠支持她的.他會給她信心!
可是......却弄成這樣......
他心裏暴躁而焦急.
他把嘴唇咬破了.
他努力使自己鎮靜,情緒却偏偏有些不受控.
"綺湮!"他對她大叫,"你這算什麽?別弄出那副可憐樣!"
他是想說他被她弄得很心疼.
但却說成......
她更害怕地瑟縮了.似乎身子也在發抖.
"綺湮!"他跑上去拉住她,眉頭糾結得很厲害,"我說了別這樣,你怕我嗎?你這是怎麽
回事?你應該知道我的.哎......你把我弄急了......別這樣看我,別用這種眼光!你這
是什麽意思!"
他的聲音好大.她抖得更厲害了.
他煩躁,想耐心地輕聲安慰她,却像被什麽蠱惑著,失去了往日他一貫具有的冷靜和溫
柔,嘶吼地有些瘋狂.
她去捂耳朵.
他粗暴地拽下她的手:"你這又算什麽!你到底哪來那麽多的怪思想怪表情?天,誰會受
得了你?我都真的快要無法忍受你了!"
話一出口,他和她同時呆了.
"綺湮,對不......"
他還沒有說完,她就很迅速地打斷他:"皓籃,你說什麽?"
她的聲音那麽顫悠,那麽虛弱.
他要心碎了.
他搖晃著她,心裏焦急得像一鍋沸騰到最高點的油:"綺湮,綺湮,原諒我!你聽我說,我
剛才不清醒,不要當成真的!聽見沒有?我錯了,原諒我!原諒我!"
她毫無反應,依然用那種很虛弱的聲音說話:"皓籃,你剛才說什麽?"
他"砰"地打了自己一個耳光:"綺湮,我帶你走,現在就帶你走.我說的是認真的!跟我
去法國,我有自己的積蓄,我會照顧你一輩子!"
她忽然笑得甜甜的,臉色却蒼白得刺眼.
"謝謝你."她說話的語調也是甜甜的,却有些暗啞,像一個宿命中泯滅的幽靈,"你說
得沒錯,我是有很多怪表情怪思想,因爲我患了抑鬱神經症,我已經不是綺湮了.爲你
好,離開我."
她溫柔地觸摸他的臉頰,無聲無息.
他有片刻的停滯.思想上的,還有行動.
她什麽時候上樓的?要命!他竟然一點都不知道.他清醒過來.
他飛速跑上樓.
門鈴似乎被人拆了,再死命地砸擊,也發不出聲音.他敲門,任憑他敲的力氣再大,還是
沒有任何動靜.
她的父親這次也沒有出來開門.
綺湮,開門!求你!開門!他倚在門上,心酸得劇烈,變成痛.又有個聲音在說,皓籃,你今天
見不到她,可能永遠都見不到了.
他流泪了,慢慢地,却連續不斷.
他又下樓在她的窗下叫她,一聲,兩聲,直到周圍探出很多頭來詫异地看他.
天色暗了.
直至他繼續敲門,繼續喊叫,甚至打電話給她,她都始終沒有再露面.
天完全黑了.
他在她樓下坐了一夜.伴著卷起的風,伴著滿天璀璨却孤寂的星星.
他抱著一棵樹,睡著了.清晨掃地的婆婆將他推醒.
"忘記帶鑰匙了?大人呢?這樣不行啊,穿得又這麽少,男孩子,也受不起的."
他謝了好心的婆婆.起身走了.
巷內的清晨格外冷,惻惻的.星星早已隱去.
他倒在床上,已經不知道還有沒有思想.所有的都失去了力氣,一片空白.
他醒來的時候很早.剛剛8點.他又打電話給她,忙音,占綫.
8點10分,占綫.
8點一刻,占綫.
8點25分,占綫.
8點三刻,占綫.
9點,占綫.
9點半,還是占綫......
看著天花板,他放聲大笑了.母親進來.
"皓籃,你是存心要毀掉是不是?昨天晚上去哪里了?膽子越來越大!那個紅顔禍水,死掉
最好!我簡直要被她弄死了!像個妖精!"
"媽媽,20世紀了,你的形容詞也該更新了!"他嘲弄著,帶著漫不經心的口氣,"你好象
希望我多注意休息?我能再睡一會?"
母親把門帶地很響.
他翻個身,扔出一個枕頭,然後順手拿過床邊小桌上的一瓶紅酒,起身靠在床背上,一下
一下地灌進喉嚨.
他也不知道什麽時候醉的.
電話鈴刺耳地響,起碼響了6聲以上.
他被驚醒,頭漲痛,而且暈眩.
母親不在.
他沒有動.
電話斷了又響.看來打電話的人不死心地固執.
他笑,去接電話.
"請講,喂?"
"皓籃!皓籃!你上午去哪里了?不在嗎?"電話是起青打來的,她最好的朋友.
他這才發現已經是傍晚.看來開始睡得很沉,母親一定回絕了起青找他的電話.
"對不起,起青,剛才有些頭暈."
電話裏忽然傳來了哭聲,很大.
"怎麽了,起青?"他有些警覺.不祥.
"皓籃......綺湮......死了......綺湮死了."
他剩下尚未復蘇的意志全醒了,像被電擊了一下.
"起青,你能告訴我......我是皓籃嗎?我......還沒有醒對不對?你是起青嗎?"
"皓籃,綺湮死了."
他充血,險些撞到墻.
"起青,別和我開玩笑!"
"對不起,皓籃.是真的!"起青雖在哭,聲音却絕對清晰,"早上我接到速遞,是綺湮的
信,還有一封,是帶給你的.我看了綺湮寫給我的信,嚇了一跳,馬上打電話給她,却占
綫.昨天晚上也是,要不然占綫,要不然沒人接.一直到下午,我直接去她家找她了,發現全
是人,都在哭,她的媽媽不
停地在被人勸,我才知道,綺湮她,她自殺了.已經在醫院的......你知道的.是中午11
點半出的事.
我通知你,但是,電話開始是你母親接的."
他失去了任何聲音.
"皓籃!皓籃!先冷靜一些!你快點來,我在綺湮家樓下,綺湮還有信給你,你先來好嗎?"
他起身快速漱了口就往外沖,顧不得把頭髮梳理一下,更顧不得吃什麽東西.
起青站在梧桐樹旁,眼睛哭得已經紅腫不堪.她把信遞了過來.
他攥在手心,直視著起青,忽然笑著說:"你知道,那傢伙古裏怪氣,老愛弄些懸念什麽
的,鬼點子不少,手法還很高明.你說,她現在在哪里呢?"
"皓籃!"起青叫他.
"對了,會不會在何雅檸那裏?要不然,賭氣離家出走了?等著,我把她抓回來,我們一起
好好管管她!"
"皓籃!"起青用包甩了他一下,"冷靜些,好嗎!綺湮,她真的死了!真的死了!死了!
聽到沒有!"
他沉默.
然後像是自言自語地:"那傢伙,嘻嘻哈哈的,那麽愛鬧,呵.怎麽會呢.呵."
起青走近了些,拍拍他,很小心地問:"你不要緊吧?"
"怎麽......弄成的?"他很低的聲音.脆弱地.像風中折斷的葉子.
"自己弄了三大瓶藥,混在一起,各種各樣的,倒進酒裏,所以......"起青的聲音也很
低,很低.
他忽地就想起自己今天早上也同樣喝過酒,真是諷刺地致命.
"她好象不會喝酒啊!好啊,背著我."他轉過身,慢慢地走開,"起青,不要難過,堅
强些.我沒事,我沒事,沒事......"
他走遠了.
身後,起青輕輕地說:"該真的堅强的人是你!皓籃,要哭就哭吧,尤其在這麽難過的時
候.別逼自己."
他走在街上.
天色暗了,一天又要過去.
天空上的雲漸漸看不清楚,由深藍變成深紫.
凄迷.
混濁.
澀.
綺湮,你好傻!
他的步子很沉,頭又痛了,看來是酒精殘留的後遺症.
實在有些虛弱,他靠著一棵路燈杆,終于停住.
仰起臉,路燈刺眼.
他拿出那封信,她寫的那封.
信紙有些冰凉.
他對著路燈,開始看.
"對不起,皓籃.
有時候,真的很羡慕那些活得很糊塗的人,也羡慕那些活得很灑脫的人.
真可惜,我活得既清楚,又固執.
我想糜爛.做不到.無法面對自己的靈魂.
換句話說,生活像一個漩渦.尤其是碰到困惑.捲進去的時候,暈頭轉向,再找到出口的時
候,沒有眩暈的感覺,而是很痛.原來,身上流血了.
曾經擁有,很殘忍.每段曾經擁有,都是一個傷口.
我不要曾經擁有.
我在三岔路口的時候,不知道該怎麽走,一如我現在生命的道路.年少清澈的純真蠱惑著
我的思想,阻止著我前進的步伐,我害怕現實,終于還是失去勇氣.吞沒.
原諒我.我實在不够堅强.
混著日出和日落的日子不好過.
我的人太過于脆弱,還有我的心臟.
其實,我無法面對的人是自己.還有自己的感情.
我終會消失的.一如我的名字.對嗎?
都說在這個世界上,沒有誰離開誰是活不下去的.也許,我也做得到.但是離開後,我會
死去一半.因爲我清楚,那些糾纏著的回憶,會刺痛我一輩子.
答應我.保重.
我們在肯德基裏說過,我會來看你.我會死的,因爲那時侯我說'如果我在撒謊,我就馬上
死掉'.
是的.我的確在撒謊.所以,記得把你家的門神拿掉.不要忘啦.
你要好好地完成學業,完成一切.幽明之間可能會有靈犀.不要讓我擔心.
答應我,保重.
綺湮"
"你高興的時候,可以把我剪成很漂亮的圖形,你不高興的時候,可以把我剪得粉
粉碎......"
"我不是紅紙,我是藍紙!"
"哦!哦!剪刀卡殼了!不能剪紙了,不能剪紙了,退休吧!"
"藍色的我一定會要.真的是藍色的麽?"
"不要那麽辛苦,我會心痛.心痛!"
"皓籃,我學會了,我學會很多本事,我馬上給你寫mail,寄好玩的東西,要去收,聽到沒有?"
"我陪你一起等.你在法國等時間,我在這裏等你!"
"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