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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衛靈隱禪寺

馬大觀

引子

 

20034月中旬的杭州,陽和煥發,景物華鮮,茸茸之芳草連天,澹澹之煙波無際。西湖景區內遊人如織,摩肩接踵。原浙江大學機械系鑄造專業六二年級一班(簡稱“鑄造621班”)的學友共二十余人聚會杭州,歡度三年一次的同窗學友會。與以往的同學會不同的是,這次同學會除在安排上保留與當年授課老師們會面這個老項目外,還增添了參觀教育改革後的新浙大校區、參觀“紅頂商人”胡雪岩故居等新內容。其中,最令人興奮和神往的,是應“靈隱禪寺”的邀請,全體學友要參加由寺院方主持,有杭州市志編纂委員會、杭州市園林管理局等單位參加的一次別開生面的座談會。

座談會的主題是讓我們——敢於頂住文革初期“破四舊”的狂風惡浪,奮起發動浙大數千名師生日夜護衛靈隱寺的學子們——共同追憶當年的壯闊場景。讓這一段尚未載入史冊的史實重現,為續寫靈隱寺寺志和杭州市市志添上濃重的一筆。

座談會在靈隱寺內的“大悲閣”廳堂舉行。這個廳堂是靈隱寺的“接待廳”。廳堂佈置得肅穆、莊嚴、典雅。“大闡宗風”的金字匾額懸掛在大廳的正上方。匾額下麵掛著一幅釋迦牟尼端坐蓮座的彩色水粉畫像。畫像的前方設一香案,中間擺一尊釋迦牟尼鎏金銅塑像。塑像的兩旁是兩盞長明燈(紅色玻璃燈罩的臺燈),長明燈的中間是一隻香爐。香爐裏的柱香煙氣嫋嫋。整個大廳彌漫著馥鬱、柔和的檀香香氣,讓人不由自主地沉浸在無欲無求的寧靜之中。

坐在香案前八仙桌一側的靈隱寺悟智法師(溫州蒼南籍)主持當天的座談會。悟智法師面目清秀,舉止溫文爾雅,他畢業於中國佛教學院,是一位攻讀佛學的碩士研究生。他柔聲細語一通開場白後,座談會正式開始了。原先寂靜的場面一下子熱鬧起來,學友們爭先恐後地發言。隨著每個人的講述和到會者的不斷補充,三十七年前發生在靈隱寺那場轟轟烈烈的護衛寺院的場景活脫脫地展現在大家的面前。

分明是“往事並不如煙”!

 

靈隱寺告急

 

1966820日,北京打響了“破四舊”的第一槍。以中學生為主的紅衛兵走上街頭,張貼大字報,集會,發表演說,散發關於破四舊的傳單——《向世界宣戰》。

當天傍晚,掛了70多年的“全聚德”招牌被砸了個稀巴爛;“亨德利鐘錶店”牌子砸了;“順昌服裝店”的牌子砸了;位於琉璃廠的“榮寶齋”的櫥窗貼上一張醒目的大字報,標題為“砸爛榮寶齋”。“榮寶齋”在劫難逃,命在旦夕……

821日,《紅旗》雜誌(1966年第11期)發表評論員文章《向革命的青少年致敬》;緊接著《人民日報》發表社論《好得很》。社論指出,“我們為北京的紅衛兵小將們的無產階級革命造反精神歡呼!‘金猴奮起千鈞棒,玉宇澄清萬里埃。’紅衛兵小將們以毛澤東思想為武器,正在橫掃一切剝削階級的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的灰塵……

823日,北京街頭的空氣熱燥、緊張得似乎要爆炸。有了《紅旗》雜誌和《人民日報》社論的呐喊、助威、慫恿和支持,首都紅衛兵破四舊的行動更加瘋狂。在“滾,滾,滾,滾它媽的蛋”的《造反歌》鼓舞下,一隊腰紮皮帶、頭戴軍帽的紅衛兵少男少女,肆意橫行在街頭巷尾,他們的目光從店鋪招牌轉向包括歷史文物在內的更加廣泛的目標。當天,頤和園的釋迦牟尼佛祖塑像被砸碎……

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向全國連續滾動播放北京的紅衛兵的“壯舉”,紅衛兵 “破四舊”禍水迅速向全國蔓延開來。

山東“武訓墓”被搗毀,武訓屍體被“遊街”;哈爾濱著名寺院——極樂寺被搗毀;海南島的“海瑞墓”被搗毀;河南洛陽白馬寺被點火燒毀,價值連城的洛陽龍門石窟的無數小佛像的腦袋被砸得無影無蹤……

就在823日當天,杭州的紅衛兵也不甘示弱,雄赳赳,氣昂昂,全副“武裝”走上街頭,向所謂“封、資、修”的所有目標開戰。西泠橋旁的蘇小小墓被扒平;乾隆皇帝御筆手書的“西湖十景”石碑被砸爛……名勝古跡和受國家保護的歷史文物中,第一個遭殃的是建於西元1245年,隱于茂林修竹之中的黃龍洞。那個象徵七百年前給久晴未雨乾旱的杭州帶來甘露的黃龍龍頭塑像——“滴水龍頭”,在紅衛兵一陣猛烈的棍棒下分崩離析,葬入深潭之中。接著遭殃的是毫無設防的“淨寺”……

杭州大學的個別紅衛兵不甘落後,企圖一鳴驚人,他們把矛頭直指“岳王廟”。一張歷數嶽飛鎮壓農民起義等數條罪行的“聲討檄文”張貼在岳王廟的朱色圍牆上,在一片呐喊聲中紅衛兵開始掃蕩整個嶽廟。出自歷代名家之手的抱柱楹聯和匾額紛紛被摘下砸爛或劈為薪柴。連“精忠報國”、“還我河山”等匾額和“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等楹聯也未能倖免於難。紅纓帥盔,紫袍金甲,足履武靴,其神態英武逼人的嶽飛坐像則用繩索套住拉翻在地。轉眼間,岳王廟大殿裏面一片狼籍,慘不忍睹。

由於這些紅衛兵手頭沒有適當的工具,他們對岳王廟裏的石碑、石人、石馬等無法下手,最終讓這些珍貴文物逃過一劫(後來被岳王廟內工作人員深埋地下才得以保存下來)。

可能是因為時間過於匆促,嶽飛和其子嶽雲的墓葬也未來得及破壞,紅衛兵便匆匆離去。真是不幸中之大幸!

岳王廟被砸,當時在杭城引起不小的震動。因為嶽飛的功績彪炳千古,他的英雄形象早已經根植于天下百姓的心中。鑒於當時嚴酷的政治環境,杭州市民們雖然憤憤不平,但都敢怒不敢言。

和全國各高等院校一樣,當時浙江大學的廣大師生回應黨中央的號召,積極投身於文化大革命。本應該是放暑假的時節,卻因為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的烈焰剛剛被點燃,浙大的全體師生一個也沒有走,準確的說,一個也不敢離開學校。數以萬計的學生和教職員工自覺或不自覺地被拖入到這場曠日持久的運動之中。受媒體的煽動和蠱惑,師生們的革命熱情日益高漲,整個校園像被人捅開的馬蜂窩,瘋狂、喧鬧而且無序。

文革運動開始不久,浙江大學學校的領導權力已處於相對的真空狀態。由於校黨委對文化革命運動的不理解打壓了革命群眾被靠邊站;取而代之的省委工作組也因落後形勢,背離革命路線正處於進退維谷的困境。儘管整個浙大校園裏鋪天蓋地的大字報口誅筆伐聲討“四舊”條條罪狀,但是在對待“名勝古跡是否屬於四舊”這個問題上,浙江大學的學子們卻比其他院校的學生們多幾分冷靜和思考。大家都懷著不同的心情和抱著不同的態度靜觀杭城紅衛兵破四舊中的種種劣跡。

8月23日晚上,浙大校機械系鑄造專業六二年級一班住校的學生主動集聚在一起,認真地傾聽幾個杭州籍同學介紹紅衛兵在杭州城內破四舊的情況。當聽到黃龍洞被砸,淨寺被砸,岳王廟被砸的消息後,大家意識到形勢的嚴峻。同學們的表情一下子變得嚴肅起來了,會場是一片讓人窒息的沉寂。根據當前紅衛兵破四舊的勢頭,大家分析破四舊下一個目標一定會是“靈隱寺”。會場內的氣氛驟然變得緊張起來。接下來大家就“靈隱寺究竟是不是四舊”進行了激烈的爭論。

最後大家一致認為,儘管靈隱寺內有許多是屬於四舊的東西,但是就靈隱寺整體而言,它不愧是勞動人民的智慧結晶,是人類文化藝術寶庫中的瑰寶,我們沒有理由,也無權輕率地將它毀壞。這是在當時的客觀形勢下同學們最簡單,也是最樸素的想法。最後有幾位同學自告奮勇,決定明早先到遠離學校的靈隱寺看看再說。

第二天(824日)清早,周城鎬(杭州籍)和林成孚(平陽籍)同學步行穿越玉泉旁的杭州植物園向靈隱寺出發,他們在靈隱路洪春橋站搭上開往靈隱寺的七路公共汽車直達靈隱寺。

清晨的靈隱寺沒有一個遊人,氣勢恢宏的殿宇正沉浸在一片淡淡的晨霧之中,泉水的淙淙聲和鳥兒的啁啾聲把環境襯托得更加幽靜。靈隱寺對即將降臨的大禍毫無警覺和防備,這裏的黎明靜悄悄。靈隱寺內的大部分和尚在文革一開始就已經被遣散,僅留下幾個體弱的老僧守門,靈隱寺早就成了空寂的寺院。

天王殿是靈隱寺山門內第一重殿,此時正門緊閉,只有東西兩邊的側門依舊洞開。周、林兩位同學經側門穿過天王殿,直奔大雄寶殿。巍巍的大雄寶殿,重建於清光緒末年,屬單層三重簷式的建築藝術風格,是中國寺院建築中極有價值的歷史遺產。只見大雄寶殿內沒有香火,沒有燭光,往日信眾香客如雲,煙火繚繞的景象蕩然無存,大殿裏面陰暗、冷清得近乎陰森。

結跏趺坐在三層蓮花花瓣之上的釋迦牟尼佛姿勢依舊——左手放在左腿上,作“禪定印”;右手微舉,拇指與中指成環形,作“說法印”。只是他原先那氣韻生動、妙相莊嚴的容貌上添了些許陰鬱的表情,也許此時只有他預感到大禍即將臨頭。儘管佛陀周圍的二十諸天、四大天王等眾神和眾菩薩從古至今一直擺著各種保護佛陀的架勢,形似威武神勇,威風八面,可是此時在周、林兩同學看來,他們那些舉止不過是虛張聲勢的花架子罷了。

周、林兩同學走出大雄寶殿重新進入天王殿,忽然感到天王殿內的氣氛與原先有些不同。放眼看去,猛然發現有三四名中學生模樣的年輕人在殿內轉悠,其中一個人手執長棍東敲西擊。一個遠離他們站著的老僧,用疑惑和驚恐的目光盯著這幾位居心叵測的不速之客的一舉一動。周、林兩同學從那幾位年輕人的舉止判斷,他們肯定不是善者。突然,周、林兩同學意識到他們很有可能是前來打探的紅衛兵探哨。

就在周、林兩同學走出天王殿時,遠見從靈隱寺山門外壑雷亭方向走來一隊中學生紅衛兵,約二十餘人。他們身穿軍裝,腰束皮帶,個個顯得器宇軒昂、神采飛揚。在“××中學紅衛兵”旗幟的招引下,隊伍在天王殿前的臺階下列隊停下。此時,人們終於看清了,隊伍中有的人拿著棍棒,有的人拿著鐵鍁,還有的人拿著繩索。這些紅衛兵來砸殿是毫無疑問的了。當時,這支小分隊並沒有動手,像是在等待後面大部隊的到來。

力量上的懸殊是顯而易見的,周、林兩位同學心急如焚。就在這緊急關頭,他們忽然看見從壑雷亭方向疾步跑來一隊人馬。定睛一看,居然是浙江大學的學生,其中大部分是周、林同班(“鑄造621班”)的同學,這令周、林兩同學大喜過望。跑步前進的後來者中有人高聲喊道:“同學們,趕緊把通向大殿內的側門關上!”立刻有七八個同學直奔天王殿東、西兩側的入口處,拉上原先隱藏在牆後的兩扇堅固的鐵柵欄門。此時,不知從那裏冒出幾個行動巍巍顫顫的老和尚,忙不迭地給同學們遞上兩把沉沉的大鐵鎖。就是那一聲振聾發聵的叫喊,大殿才有了堅固的設防,暫時把破壞者們阻擋在大殿的外邊,為後來增援靈隱寺的浙江大學數千名師生的到達贏得寶貴的時間。

意想不到的情景發生了。只見那幾位老和尚雙手合十,嘴裏嘟嘟噥噥地說道:“阿彌陀佛,你們真是佛祖派來的天兵天將,惟你們才能夠救大殿呀!”

列隊在大殿臺階下的紅衛兵們目擊大學生們閃電般的動作,先是一愣。當他們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時,天王殿的所有入口都已經被擋死了,想闖入大殿已經不是那麼輕而易舉的事了。紅衛兵的隊伍開始騷動起來,他們準備向大殿發起衝擊。此時,大學生們也不由自主地彙聚在一起,在天王殿“雲林禪寺”大匾額下的臺階上列成一排,大家手牽著手,築成一道“人牆”,阻擋紅衛兵的衝擊。

浙江大學學子們的舉動令這批在社會上沖衝殺殺,從未受到過阻攔,一直所向披靡的小將們大吃一驚。他們沒有想到,居然還有給革命小將的革命行動擋道的勢力?當他們知道阻擋他們行動的對手是浙江大學的大學生時,紅衛兵的陣腳有些慌亂了。因為,在文革初期浙江大學師生的革命激情和氣勢聞名杭城,在學生界中享有很高的威信。紅衛兵意識到他們遇上難以對付的對手了。加上大學生無論在個頭和身體素質上都遠遠勝過這些中學生,中學生始終沒有能夠突破這道人體構築的“護牆”。雙方處於僵持不下的狀態。

 

我們要辯論

 

守護在天王殿外的浙大學生們心中明白,要是中學生紅衛兵的大隊人馬來了,這堵“人牆”將不堪一擊。有人提議,應該儘快到學校搬救兵。派人回學校顯然不行,因為路途太遙遠。要是附近有電話該多好,大家都這麼想。詢問和尚,靈隱寺內竟然沒有安裝電話。

“我帶你們去找電話!”從“人牆”旁邊傳來語氣十分堅定的聲音。大家扭頭一看,說話者是一個工人裝扮的中年人,約摸三十來歲。原來他一直站在旁邊關注著雙方發生的衝突。中年人帶領四五個浙大學生走了不少路程,終於在寺院西南角二樓的一間辦公室內找到一架式樣陳舊的電話機。此時大家才明白,這裏原來是靈隱寺的園林管理處,這位中年人是留此值班的園林工人。

面對電話機,領頭的同學卻有點不知所措。這個電話應該打給誰?校黨委辦公室和校長辦公室早處於癱瘓狀態,即便有人接聽電話也無法對全體師生做出決定。經大家商量還是試著給學校廣播台打電話,求助廣播台把發生在靈隱寺這邊的緊急情況向全校革命師生廣播,就說靈隱寺告急,希望廣大革命師生緊急支援。

話分兩頭說。

正當守護天王殿的幾個人去打電話的節骨眼上,守方和攻方力量上的對比顯得懸殊起來,臺階下的紅衛兵認為有機可乘,再一次發起衝擊。眼看著雙方就會發生嚴重的肢體衝突,不知是誰想出了一個絕妙的辦法。他帶領大家連聲喊出“我們要辯論!”的口號。正義的口號聲居然嚇退了紅衛兵的進攻,它像轟雷衝破清晨的寂靜,在靈隱寺的上空久久迴旋。面對著對手突如其來的一招,“要辯論?辯什麼呢?”紅衛兵們不知所措。紅衛兵們停止了衝擊,雙方又繼續保持對峙狀態。

話再說回浙大校園裏的情況。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當浙大廣播電臺值班室接到護衛靈隱寺的校友們打去的電話後,二話沒說立即通知一位男播音員播放這條消息。在“大海航行靠舵手”的開始曲過後,浙大廣播電臺輪番播出“靈隱寺告急”的通告,老和山下整個浙大校園裏的高音喇叭響成一片。“通告”像一把火,把近萬師生的心點燃了。操場上運動的學生停止了運動,教室裏和圖書館裏的學生停止了學習和閱覽,逗留在寢室裏的學生們也都停下手頭的工作……許多人聚集到高音喇叭的底下,以便聽清播音的內容,大家都想弄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此時此刻,已經有不少的同學開始朝著學校大門口方向奔跑了。一瞬間,這支隊伍迅速膨脹,變得越來越龐大,它像洶湧的洪流急速地朝著目的地——靈隱寺奔騰而去。這是一支散亂的、衣冠不整的隊伍。隊伍中穿背心褲衩的有,趿拉著鞋子或拖鞋的有,甚至光著膀子,連衣服都來不及穿的也有……但是,共同的目標化作一股無形的力量使這支無領導、無組織的隊伍竟然步調一致、齊心團結地向著目的地進發。

盛夏的杭州天氣熱得像蒸籠,奔跑中的同學們揮汗如雨,可是誰也顧不了那麼多,只顧拼命地朝前奔跑。當隊伍抄近上了靈隱路,剛好與中學生紅衛兵大部隊相遇。只見紅衛兵大部隊沿著彎曲的道路迤邐而行,一眼望不到尾。但是隊伍行進的速度比較緩慢,也沒有先頭部隊那樣的殺氣騰騰。也許是他們從杭州城裏出發,一路走來身體疲乏;另外由於他們幾乎人人都扛著砸寺廟的工具——钁頭、鐵鍁、棍棒和繩索,欲速則不能。

浙大學生的大隊伍不斷地超越中學生紅衛兵的隊伍,搶在先頭。帶領中學生紅衛兵大部隊的首領們急了,他們不斷鼓噪著,催促紅衛兵們跑步前進。霎時間,靈隱路出現了相似萬人馬拉松比賽的場景,大家爭先恐後,都想最早到達目的地。

守護在天王殿臺階上的浙大同學們終於盼到“救兵”的到來。當看到支援的校友們像潮水般湧進靈隱寺的山門時,已經與紅衛兵小將們對峙數小時的同學們按捺不住心頭的喜悅,振臂齊聲高呼革命口號,並向“救兵”熱烈鼓掌,許多同學還眼含激動的淚水。只見新到的浙大學友們大汗淋漓,連氣都沒有喘定,就忙不迭地接替原來守衛的同學。裏三層,外三層,把整個大殿包圍的嚴嚴實實,此時的大殿已經成了再也攻打不破的鐵桶江山。

不一會兒,中學生紅衛兵的大部隊也到達靈隱寺。浙大師生們沒有等他們站穩腳跟,便用小分隊的形式穿插到紅衛兵大部隊中去,把本是整體的隊伍分割得七零八落。十來個大學生包圍四五個中學生,主動與他們開展辯論。從天王殿前一直到春淙亭的道路上儘是東一堆,西一堆的辯論人群。這支本來要到靈隱寺破四舊的紅衛兵大部隊,就這樣被浙大師生們“化整為零”。而且所有的紅衛兵還要疲于應付辯論,其戰鬥力幾乎被徹底瓦解,衝擊靈隱寺的行動再也無法組織起來。但是形勢嚴峻,雙方的對立情緒十分激烈,衝突一觸即發。

 

事件引起省市領導的關注

 

靈隱寺發生的群眾嚴重對峙的消息傳到了省、市政府,引起了領導關注。當天下午,省市政府決定派省政府副秘書長兼交際處處長趙士同志,杭州市副市長顧春林同志前去靈隱寺處理此事。此時的靈隱寺前邊的空地和道路上早已是人山人海了,保護靈隱寺和砸爛靈隱寺的兩派學生群情激昂,雙方唇槍舌戰激烈地辯論著,間或還有罵架動粗的場面出現。

為了避免因秩序混亂發生嚴重的群眾衝突,趙、顧兩位領導決定召集浙江大學學生代表和中學生紅衛兵代表在天王殿對面的冷泉亭協商解決雙方爭端(鑄造621班王定吾同學〈浙江定海籍〉和浙江大學馬列主義教研室羅東老師都是浙大的談判代表),同時傳達省市政府關於保存靈隱名勝古跡的幾點意見。由於雙方觀點針鋒相對,分歧很大,加上雙方又各執己見,無法達成妥協。而省市政府關於保存靈隱寺的意見又遭到中學生紅衛兵的堅決反對,協調會出現僵局。

經趙士同志再一次請示省委有關領導後,得到指示:由他(趙士)於當晚就靈隱寺留和去的問題請示國務院總理值班室,請國務院作最後定奪。浙江省委還要求,在接到國務院答復之前,對立雙方都必須保持克制,停止一切過激的行動。省委的這個決定得到與會代表的一致同意,雙方代表各自回去傳達精神。現場亂糟糟的局面終於得到了控制,激烈而緊張的氣氛暫時得到緩解。

天色漸漸黑了下來,在靈隱寺守衛了一天的浙大學生感到疲憊不堪,由於中學生紅衛兵毫無撤退的意思,晚上仍要繼續堅守陣地。就在大家感到為難的時刻,靈隱寺周邊的村莊自發組織一批青壯年貧下中農,加上靈隱寺園林管理處的部分職工,前來支援守護靈隱寺的大學生們。這支隊伍不僅身體健壯,而且武器裝備“精良”——鋤頭、鐵鍁、扁擔、竹篙等應有盡有。他們熟悉當地地形,對靈隱寺山前山后的所有通道入口處都派人守候,防止有人夜晚偷襲。他們對守護大殿的浙大學生們說,你們的行動是正義的,我們全力支持你們。

到了深夜,飛來峰山下的暑氣一掃而光,涼颼颼的山風吹得守夜人抖抖索索。許多浙大學生還身穿背心,怎抵得住這股從山谷中吹來的冷風?園林工人看在眼裏,記在心頭。他們折回原地拿來帆布工作服分發給同學們擋寒,充分體現了崇高的無產階級革命友情。

有了當地貧下中農和園林工人們的支持,靈隱寺終於平安地度過了第一個夜晚。

 

杭城的第一份“告全市人民書”

 

換崗下來的胡慶國(溫州籍)、徐景崧(杭州籍)、王定吾(定海籍)等同學,回到學校顧不上休息,連忙籌畫向杭州市民散發保護靈隱寺歷史文物古跡的“告全市人民書”的事宜。“告全市人民書”的文稿由胡慶國同學起草,通篇文稿文字激揚,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慷慨激昂,充分表達了莘莘學子們愛護祖國歷史文物的拳拳之心。文稿一經大家通過,能寫一手好字的徐景崧同學將就著寢室中的狹小空間,以床當椅,手枕著寢室那張幾人共用的大桌子,在薄如蟬翼的蠟紙上一口氣把這份“告全市人民書”全文刻完。此時,王定吾同學已經弄來各種彩色的紙張和一部手推油印機。幾乎全班所有的同學都來了,裁紙的裁紙,推油印機的推油印機,小小的學生寢室內一派熱鬧、歡快的景象。

到了下午四五點鐘,數千張“告全市人民書”印刷完畢。以陳瑞生(杭州籍)、張同義(杭州籍)為首的幾位家住杭州城內的同學,自告奮勇承擔了到杭州市內散發“告全市人民書”的任務。自文化革命開始,杭城出現的第一份“告全市人民書”就這樣誕生了。

同學們兵分三路,一路沿著岳墳、平湖秋月、白堤、六公園、湖濱路、解放街(當時文革期間解放街的百貨公司一帶是大字報張貼的中心區)、中山中路……散發張貼;另一路到杭州各大專院校張貼和散放;還有一路到幾個中央在杭企業如:杭州鋼鐵廠、杭州制氧機廠、杭州重型機器廠、杭州棉紡廠等工廠(這些工廠都是當時文革運動中的急先鋒,工人階級隊伍的堡壘)去散發傳單。

這份看似粗糙而簡樸的油印“告全市人民書”,猶如一顆炸彈在杭城“爆炸”了,在廣大市民以及企事業單位中引起很大的震動。整個杭州的街頭巷尾大字報鋪天蓋地,革命群眾紛紛起來譴責部分紅衛兵魯莽、無知的行為,表示堅決支持浙江大學革命師生保護靈隱寺的行動。居民委員會中的居民們也行動起來,紛紛管教自己的子女,要他們立即收手,千萬不要做出傷天害理的蠢事。

一時間,在保護靈隱寺這件大事上,整個杭州城裏的輿論是一邊倒的,完全倒向浙大師生一邊。這樣的局面顯然給要砸靈隱寺的那些人很大的精神壓力,對制止紅衛兵的魯莽行動起到震懾作用。這也為後來浙大學生保衛靈隱寺的行動中得到杭州市各界革命群眾的聲援和支持起到非常關鍵的作用,其意義非同一般。

就在當天晚上和夜裏,難以計數的聲援浙大保護靈隱寺的大字報貼滿了靈隱寺的整個山牆。杭州鋼鐵廠工人們的聲援行動顯得驚心動魄,他們把一條寫有“誓保靈隱”四個大字(每個字將近達1.5平米)的條幅從天王殿東側的大樹上掛下。這條巨大無比的條幅仿佛是從天上一瀉而下的瀑布,顯得那麼氣勢磅礴,它把保衛靈隱寺的整個場面烘托得更加宏偉壯觀。電業工人趕著在寺前的道路上和後山上拉起臨時電線,裝上照明電燈,道路和寺前的場地一片通明;不知道是哪個單位給守護大殿的學生送來饅頭、燒餅、餅乾等食品……不少守護大殿的同學們已經了兩餐沒有吃飯了。

第二天一早,市里多個單位的革命群眾,在紅旗的招引下,步伐整齊進入靈隱寺聲援浙大師生保護靈隱寺的行動。其中紅旗上寫著“浙魯美紅戰隊”字樣的大學生隊伍引人注目。原來所謂“浙魯美”是“浙江魯迅美術學院”的簡稱。文化大革命一開始,浙江美術學院的師生就把校名改稱“浙江魯迅美術學院”了。有了浙江美術學院革命師生的加盟,使大學生辯方的論據更加充分有力。因為1953年國務院決定重修靈隱寺院時,那座重新塑造的,妙相莊嚴的釋迦牟尼佛像就是浙江美術學院的師生(當時該學院稱:中央美術學院華東分院)共同精心設計和監督施工的。浙美院的師生們為靈隱寺的重修曾立下汗馬功勞,對靈隱寺的建築和內部珍貴藝術品的修復和重建傾注了太多的心血和情感。而且他們對靈隱寺的藝術價值和歷史價值比浙大師生懂得更多。

群眾的支持激勵了浙大師生的鬥志,大家守護大殿的決心更加堅強。

 

靈隱寺再次告急

 

825日在鑄造621班級幾位同學倡議下,由浙江大學學生會牽頭,通過各系學生會組織學生輪流到靈隱寺守護,使得靈隱寺的守護工作有條不紊地延續下去,也避免了部分同學因長期守護而精疲力竭。靈隱寺在眾人的終日守護下,終於度過了兩個平安夜。

可是,826日深夜,靈隱寺再一次告急!

晚十一時左右,擺放在機械系學生宿舍2001室門口的電話分機急促的鈴聲吵醒了睡在走廊上的同學們。第一個伸手接電話的恰巧又是周城鎬同學。只聽見電話總機那頭一位元女話務員緊張而急促地說,接到外線不明身份人的電話,有一批杭州第四中學的紅衛兵(該校的紅衛兵在文革中態度始終表現極左傾向,是文革運動的急先鋒。)正結集隊伍向靈隱寺進發……周城鎬同學睡意頓消,立即撥通學校廣播台,把這個壞消息通知值班的廣播人員。

頃刻,校園內的高音喇叭驟然響起。還是那首“大海航行靠舵手”的開始曲,像號角般吹響,隨後便是一遍又一遍地廣播“靈隱寺又告急”的消息。瞬間,只見全校各個學生宿舍寢室的電燈接二連三地亮起來,校園裏的人聲越來越嘈雜,大隊人馬又開始向校門口擁去。

可能是接受第一次保護靈隱寺的經驗教訓,學校和市政府提前作了準備,在校門口事先預備好了一些應急的交通工具——學校交通車、敞篷卡車,還有幾部保護靈隱寺專用的公車。司機們早已經進入駕駛室,汽車的發動機也已經發動起來了。率先到達學校大門口的同學們紛紛登上各種汽車。汽車發出一陣陣轟鳴聲,像猛獸怒吼一般,然後風馳電掣般地向靈隱寺方向飛馳而去。大部分沒有能夠搭上汽車的同學依舊跑步前去,遍地是湧動的人群,人聲鼎沸,打破了玉泉和植物園一帶深夜的寂靜。

先期到達的同學們迅速地在“天外天飯店”前的道路上構築一道防線,後來者不斷對這道防線加以充實。從“天外天飯店”到靈隱寺山門口的“咫尺西天”大照壁被學生們堵得嚴嚴實實,嚴陣以待破壞者的到來。

這一回來的是紅衛兵中的狂熱分子,他們一邊行進,一邊高喊口號:“浙大保皇派!”、“浙大是保佛派!”、“浙大是‘四舊’的衛道士!”……然後他們開始衝擊大學生構築起來的防線。面對堅固的陣地,紅衛兵的進攻根本無效。真可謂“蚍蜉撼樹談何易”,他們前進不了半步。

令人奇怪的是,大家居然沒有見到這批破壞者攜帶打砸工具。有細心人發現他們當中有人帶有數只鐵桶。於是,馬上有人聯想到,鐵桶內可能裝有燃油。因為事先曾聽見中學生紅衛兵中有人揚言,打砸不成靈隱寺,就火燒靈隱寺。

守護的浙江大學師生們被激怒了,一場爭奪鐵桶的嚴重衝突終於爆發(幸好,沒有發生流血事件)。混戰中,破壞者手中的幾隻鐵桶全部被大學生們奪了下來,一打開桶蓋,一股濃烈嗆鼻的煤油味噴射而出。桶裏裝的果然是罪惡的燃燒物——煤油。破壞者的陰謀徹底暴露了,他們不得不個個落荒而逃。靈隱寺終於逃脫了一場烈火之災。

破壞者撤走之後,一部分浙大師生返回學校,但仍有許多師生繼續留下,他們一直堅持到第二天天亮,才陸續返回學校。

隨後的數天裏,靈隱寺的場地上白天總是熙熙攘攘,兩派觀點的學生,甚至群眾仍然在現場激烈地爭論著。到了夜晚,人群漸漸散去,惟有部分人堅守在靈隱寺大殿的四周。

 

總理值班室來電

 

827日,總理辦公室主任童小鵬同志給浙江省委辦公廳來電話,傳達(周)總理關於保護靈隱寺的指示。浙江省委秘書蕭貽同志接電話後當場紀錄,馬上向省委常委作了彙報。童小鵬同志書面回函證實,他是根據(周)總理的指示在中央辦公廳給浙江省委辦公廳打的電話,要求省委領導同志對紅衛兵做好說服工作,並採取有效措施保護靈隱寺。在接到周總理指示後,浙江省委當即組織省市機關幹部前往靈隱寺傳達周總理指示。此時已經是當天的晚上了。

當晚,在天王殿前冷泉亭附近的一塊大岩石旁邊臨時搭建一個小臺子,一盞高高懸掛在樹上的汽燈把周邊的場地照得透亮。在靈隱寺現場的群眾早早地被吸引到這裏,只見大岩石四周人頭攢動,大家翹首以待省市領導傳達總理的指示。

不一會兒,杭州市市長王子達同志,一個個子矮矮小小的小老頭到達現場,他登上臨時的小講臺,當眾宣讀來自北京的國務院總理值班室電話紀錄。現場的擴音設施不太好,王子達市長看著手上的稿子,儘量提高嗓門,用略微有些顫抖的聲音念道:“827日北京國務院總理辦公室來電,第一,希望革命的小將們要擺事實,講道理,不要為靈隱寺的問題發生衝突;第二,靈隱寺是國家重點保護文物,具有很高的藝術價值,是勞動人民的智慧結晶。在國際上,尤其在東南亞地區靈隱寺享有很高的聲譽。希望能夠保留下來……”未等王子達市長傳達完畢,全場早已經響起雷鳴般的掌聲。“毛主席萬歲!”、“毛主席革命路線勝利萬歲!”、“堅決擁護國務院總理辦公室的重要指示!”等革命口號響徹雲霄。口號聲淹沒了王子達市長的聲音,以至他下面傳達的另外幾條指示的內容幾乎沒有人聽清。因為大家認為只要總理說靈隱寺要保護這一句話就夠了,其他的話語都是多餘的。

總理辦公室來電鼓舞了大家,現場一片歡騰。守護靈隱寺的浙大師生和其他革命群眾奔相走告,欣喜萬分。而那些趕來砸寺廟的紅衛兵們則像被秋霜打殺了的茄子,萎蔫了。只見他們灰頭土臉地躲到燈光的陰影裏,再也神氣不起來了。

可是誰也不知道,那天晚上王子達市長傳達總理辦公室電話指示時,曾幹了一件十分了不起的大事。這一段隱情到後來才向部分浙大學生代表們公開。

那是在靈隱寺事件平靜下來的一周後,當浙大機械系派出學生代表到杭州市政府約見王子達市長商量保護靈隱寺的續後工作時,大家才知道,王市長當時在靈隱寺宣讀總理電話指示時,乘著現場喧騰的那一刻,把紀錄稿的最後一條指示隱瞞了,沒有向現場的群眾傳達。

這可是事關靈隱寺存亡命運的一條指示呀!也是可能會重新挑起兩派群眾爭鬥的一條指示。這條指示的大概意思如下:要愛護革命小將們的革命積極性,要是大家一致同意砸掉菩薩佛像,那就砸掉算了。

王市長把這一條指示隱瞞不宣佈,在當時的政治形勢下是要承擔嚴重的政治風險的,難道這是他個人的膽識嗎?不完全是。是群眾,是廣大杭州市民以及現場的成千上萬的浙大師生和來這裏聲援的各界革命群眾給這位個子瘦小的市長壯了膽。有了那麼多的群眾支持,王市長才有那樣的膽量。這就是人心向背的力量!

把總理值班室電話指示全部內容連貫起來看,這是一份充滿矛盾交織的文稿,尤其是最後一條指示是多麼無奈的決定呀!在當時政治形勢下,從普通百姓到國家主席的政治生命甚至身家性命都不保的情況下,誰敢執意頂著“破四舊”的風浪,與革命路線背道而馳呢?因此,作為當時處於風口浪尖上的總理,作出“砸掉算了”這樣的無奈決定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可是有誰能夠知道,作此無奈決定的背後隱藏著怎樣的故事呢?廣大的杭州市人民可以作證!靈隱寺名勝古跡不只是勞動人民智慧的結晶,不只是人類藝術寶庫中的瑰寶,也不僅僅是國務院重點保護的文物。它的修復和部分重建包含了周恩來總理的多少熱心關懷啊。

人們記得:在解放初期,國民經濟百廢待興的艱難時期,經國務院批准從國庫拿出寶貴的一筆經費,用來修復部分倒塌的靈隱大殿和遭受壓毀的釋迦牟尼佛像;1956年正值在杭州視察工作的周恩來總理,看到大佛的石膏稿樣,當場指示說:“佛像的腳應該露出,腿部須放大,頭髮要用螺旋式,各方面都要符合佛教傳統。”對這座傾注總理多少心血的重要藝術品,卻又不得不親自下命令將它毀掉,那是何等的心疼和殘忍呀!可以想像,當時周恩來總理在批准這份電話指示時,那番矛盾、焦灼、無奈和憤懣的心情。

紅衛兵撤離靈隱寺

 

828日,總理辦公室的指示不脛而走,很快就傳遍整個杭州城,社會上的輿論更加倒向保護靈隱寺的浙大師生一邊,中學生紅衛兵陷入完全孤立的境地。迫于來自各方的壓力,中學生紅衛兵決定全面撤退,全部一個不留地撤出靈隱寺場區。

當中學生紅衛兵列隊掉轉方向開始撤退時,有足智多謀者徒然振臂高呼:“向中學生紅衛兵學習!向中學生紅衛兵致敬!熱烈歡送紅衛兵小將!”。現場的人開始一怔,後來大家似乎突然明白個中的玄機。於是跟著領呼者一起喊起口號,而且還伴以熱烈的掌聲。此時此刻的口號聲和掌聲是真誠的,沒有絲毫譏諷或嘲弄的成分。不是嗎,在當時的政治形勢下,放下“武器”不砸靈隱寺,就是一種覺悟,理應受到大家的歡迎和尊敬。儘管中學生們在破四舊中表現出瘋狂和無知,但是他們畢竟是無辜的,他們是被愚弄的受害者。

熱烈的歡送場面顯然感染了撤退中的紅衛兵,他們的精神似乎也振奮了許多,沮喪的臉上終於露出略顯尷尬的笑容,但是卻是愉快的。中學生紅衛兵大部隊終於體面地退出靈隱寺現場。

1966818日,天安門廣場上要舉行慶祝文化大革命大會。那一天,來自全國各地的紅衛兵從淩晨一點開始就步行前往天安門廣場。到了天濛濛亮,上百萬紅衛兵在統一指揮下已經有秩序地集合完畢。就在這一天,毛澤東主席決定在天安門城樓上檢閱來自各地的紅衛兵。

清晨5點,毛澤東主席和初升的太陽一起出現在天安門。這是毛澤東第一次接見了百萬紅衛兵。第二天,全國各大報紙以大量篇幅報導了八·一八的盛況,大大激發了全國紅衛兵要求進京見毛主席的強烈願望。於是中央決定,讓全國各地大學生的全部和中學生的一部分代表,分期分批到北京來,並接受毛主席的檢閱。

當此消息一傳播開來,杭州市大、中學校紅衛兵的激動心情再也按捺不住了,紛紛向當地政府要求進京接受毛主席的檢閱。一開始(指831日毛主席第二次接見紅衛兵),杭州的紅衛兵們還是根據有關部門的安排,有組織、有秩序地登上北上的列車進京的。隨後的第三次(915日)、第四次(101日)接見直至最後的第八次(1125日、1126日)接見的組織活動卻完全失控,完全處於無政府狀態。不管任何人,任何時間,到了火車站,見到北上的列車想上就上。

在毛主席接見紅衛兵的同時,史無前例的紅衛兵全國大串聯的浪潮席捲神州大地。全國鐵路交通、水路交通和公路交通處於極端混亂和不堪重負的狀態。此時,杭州市絕大多數的紅衛兵也都踏上全國大串聯的征程,杭州城裏幾乎很難見到有組織、規模較大的紅衛兵隊伍。破四舊的風潮暫時偃旗息鼓,靈隱寺以及飛來峰造像等真正得到安定和平靜。

趁此間隙,杭州市政府對外發佈公告,宣佈靈隱寺以及整個靈隱景區包括飛來峰造像等從即日起全部封閉,停止對外開放。杭州市園林管理局組織建築施工隊伍進入靈隱寺,夜以繼日地施工,迅速地用磚頭、石灰把靈隱寺內的所有大殿嚴嚴實實地封閉起來(當時西泠印社嶽飛等人手書真跡碑刻也都效仿這種方法才得以保護下來)。當建築工人封上最後一塊磚頭時,在場的眾老和尚都深深地、如釋重負地噓了一口氣。從此後,釋迦牟尼佛陀和眾神、眾菩薩將不再受到塵界的驚嚇和煩擾了,可以安靜生息了。

佛陀啊!佛陀!太平時光,普天下百姓都向你頂禮膜拜許願祈福,保佑平安;可是人禍年代,卻是我們芸芸眾生保護你,使你免遭險惡!

 

 

時光過得飛快,座談會該結束了。可是浙大當年學友們仍言猶未盡,依舊爭分奪秒地搶著發言。在主持會議的悟智法師善意的提醒下,座談會才得以結束。最後,悟智法師笑容可掬,滿心喜悅地說道,“感謝在座的各位學長給我們追述了發生在37年前浙江大學師生們保衛靈隱寺的重大事件。英勇壯烈的場景猶如就在眼前,仿佛使我身臨其境,使我震驚,令我感動。

文革開始那年,我剛剛出生,因此不可能知道當時發生的一切。一直到我從佛學院畢業到靈隱寺修煉後,從“靈隱寺歷史大事年表”中才知道這一事件的簡單經過。今天聽諸位學長的發言,終於使我對這個事件的全過程有了詳細的瞭解。當年浙大師生保衛靈隱寺的英勇行動實在是功德無量,應該載入史冊,流芳百世。”

悟智法師雙手合十,懷著無限虔誠的神情接著又說道:“今天我代表靈隱寺方丈木魚大和尚(浙江平陽縣人)和全體僧人,向今天到場的學長們表示衷心的感謝。阿彌陀佛,願佛祖賜福於大家。”

根據安排,座談會後寺院將帶領大家參觀近幾年新建和重新修繕的新、老殿宇建築。

走出“大悲閣”,外面是一片明媚的陽光,猶如佛光普照。舉目望去,背後的北高峰,對面的飛來峰,古樹參天,林木聳秀,一片蒼翠顏色。真是好一派仙靈隱秀佛教聖地之勝景!

帶領我們參觀的是另一位年輕法師,名叫定圓。定圓法師也是一位年輕小夥子,面目清秀,身材頎長。據說,現在靈隱寺接待任務十分繁重,寺內也成立了專門接待機構,定圓法師專門負責對外接待任務。

由於“大悲閣”位於半腰山,定圓法師帶領我們先參觀位於“大悲閣”上首新建的幾所佛殿。我們拾級而上,先參觀靈隱寺第三重殿“藥師殿”,同時參觀位於藥師殿東側的東禪堂樓下的第四重殿“道濟禪師殿”。再登高向上,便是現在靈隱寺位於最高處的建築——“華嚴殿”了。站在華嚴殿前往下觀望,天王、大雄、藥師和華嚴四座大殿貫穿在一條中軸線上,層層遞進,給人以華嚴無窮法界之感。

“藥師殿”、“道濟禪師殿”和“華嚴殿”都是1991年以後建成的。這些殿宇,巍然屹立,氣魄雄偉,莊嚴肅穆,宏偉壯觀,在建築風格上也與原有的天王殿、大雄寶殿保持一致,新老建築渾然一體。然而,當你進入這些新建的大殿,便會發現一些遺憾的地方。譬如,大殿中只有諸佛(藥師殿的藥師佛、日光菩薩和月光菩薩,以及華嚴殿的毗盧遮那佛,左邊文殊菩薩,右邊普賢菩薩)的佛身依舊採用傳統的做法——用高級木材(香樟或楠木)雕刻而成。而大殿內部的建築結構均採用鋼筋混凝土等現代建築材料建造而成,因此使得大殿內部結構帶有明顯的現代氣息。採用鋼筋混凝土材料的大殿其建築堅固性和防火能力當然無庸置疑,但是不免使殿宇失去陳香古韻。

然後,大家又隨定圓法師逐級而下,參觀重新修繕一新的“天王殿”和“大雄寶殿”。

此刻雖然是午飯時分,只見兩大殿宇裏外仍是一片人山人海,熙熙攘攘。有焚香燃燭、頂禮膜拜的,有許願祈福的,更多的是來遊覽觀光的。有來自東西南北的國內遊客和信眾香客,還有來自世界五大洲的外國旅遊者。無論是懷著怎樣的目的來到這裏的人,無不為靈隱寺的宏大規模和殿宇恢宏莊嚴的建築藝術所折服;為氣韻生動、妙相莊嚴的釋迦莫尼大佛,笑口常開、大肚能容的彌勒菩薩,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滿眾生願、拔眾生苦、醫眾生病的藥師佛和眾神、眾菩薩儀錶神態的藝術造型所傾倒;為寺院各類法會的莊嚴法相所震懾。

面對眼前的一片太平盛景,大家感慨萬千。撫今追昔,不免心潮澎湃。要是當年沒有浙江大學師生和杭州社會各界群眾奮力保護,沒有周恩來總理的電話指示,還能有靈隱寺的今天嗎?文革中,全國古刹老廟被砸、被毀不計其數,能夠部分保存下來的算是僥倖。但是,像靈隱寺那樣,毫髮未損、完整地保護下來的是絕無僅有的。

這正是:

話靈隱,幾經興廢,禪教續延耀熏法界。

說雲林,多次建修,法音依舊芳扣宇寰。

 

附:十年浩劫結束之後靈隱寺大事記:

1.西元1975年,因接待國賓需要,經國務院批准,靈隱寺啟封。並於是年11月開始第二次全面整修,中央撥款九十萬元,另由市府撥款四十萬元,共耗資一百三十余萬元,全部佛像貼金,石塔和經幢等進行保護性整理,並修補飛來峰造像,修復工程於1980年竣工。

2.西元19783月,靈隱寺對外開放。

3.西元1987年,開始實施《靈隱寺總體規劃》(十年規劃),在市佛教協會支持下,監院根源、紀雲、體嚴率兩序大眾,並得到海內外四眾佛弟子護持,全面整修大雄寶殿,從地坪到屋面重簷整修一新,佛像重新貼金。

4.西元1990年,在大雄寶殿後再建平臺,先建線刻羅漢碑室。

5.西元1991年,建成藥師殿,完成三進殿堂的規範要求,同時複建東、西禪堂、祖堂、念佛堂、大悲閣等,共耗資人民幣一千二百萬元,全由自籌。

6.西元1998年,杭州市佛教協會敦請木魚出任靈隱寺方丈,同年重建華嚴殿、羅漢殿。

7.西元2002年四月初九日,靈隱寺木魚方丈宣講《般若波羅密多心經》,十五日杭州劉啟明居士設“千僧大齋”供眾。

8.西元20031014日上午9時,中央軍委主席江澤民同志在浙江省委副書記李金明、梁平波、杭州市委書記王國平、杭州市市長茅臨生等人的陪同下視察了靈隱寺,並欣然執筆賜題“靈隱寺”寺匾。

 

參考資料:

1.巨贊:靈隱小志   

2.靈隱寺大事記      靈隱禪寺

3.周恩來與靈隱寺       199392日《人民日報》     

4.史旭文:靈隱何以得倖存          1997224日《杭州日報》

5.滕建明、楊鑒非:周恩來保護千年古刹          (出處不詳)

6.丁抒:破四舊——幾多文物付之一炬     

7.周城鎬、陳瑞生、王定吾、張同義、林成孚、梅鎮麟、何步田、王樹成等同學的回憶文章。

 

發佈/更新日期 2006年05月10日 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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