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亨酒店
陳建平(福建作家協會會員)
時在辛已年仲夏,浙江紹興市魯迅中路鹹亨酒店門外,蓬頭垢臉的“孔乙已”站在正午的毒日下,髒兮兮的左手捏著一顆茴香豆在招引顧客。只見“鹹亨”的三開門面前車水馬龍,諾大的店堂中酒客曝滿,這爿“中華老字型大小”生意的熱度,似乎擦根火柴就可點燃。
多麼熟悉的場景,多麼傳統的格調:曲尺形的大老櫃,櫃上青龍牌直書“太白遺風”四個大字;用小沙袋蓋著的瓷彩酒罐酒香襲人,罐旁擱著酒吊、漏斗、竄筒等舊式舀酒、溫酒用具;橫櫃柵欄內擺著糟鴨、紮肉、魯花生、臭豆腐、爆獅螺等“過酒坯”,店夥計“五加皮半斤、玫瑰燒一斤”的長聲吆喝此起彼伏;加上廳堂中懸掛的名人墨寶:“上大人,孔乙已,高朋滿座;化三千,士七十,玉壺生春。”走進鹹亨酒店,當真走進了魯迅先生作品中的魯鎮風情。
光陰流轉,百年興衰。在這21世紀的第一個夏天,鹹亨酒店中的食賓酒客,早已不是先生筆下站著喝酒的“短衣幫”了,這裏成了遠方旅遊者“朝拜”的聖地,只見前堂後庭,綠衣紅裳,南腔北調,其中不乏身份尊榮的達官顯貴,叱吒風雲的商界豪雄。他們奔波千里,籲尊降貴,來此不僅僅是為了喝碗紹興酒,就幾碟“過酒坯”吧!詢問從福建某高校前來湊熱鬧的盧先生,盧先生正搖頭晃腦地就著臭豆腐喝花雕酒,他笑著一語道破天機:“在有靈感的地方,喝有靈感的酒,感覺就是不一樣!”
這種不一樣的感覺是什麼呢?是一種傳統的追尋,是一種精神的感受,還是一種文化的品味?為了仔細咀嚼這種感受,我們也排出一張“毛澤東”大鈔,溫了4碗花雕,要了幾碟茴香豆、豆腐乾、魯雞爪,外加一盆醃菜湯。瞅空在酒店後院天井中擠佔了一方寶地。舉起酒碗左顧右盼,只見揮汗如雨的酒客們或歪著或靠著或坐著,只有大門外的孔乙已(雕像),仍是站著喝酒而穿長衫的唯一的人。所不同的是,如今圍著他的,已不是當年垂涎茴香豆的孩子們了,而是象追星族般爭著與他合影的旅遊者。
時光抹去一切,卻抹不去傳統文化之根。記得小時在課本中讀《孔乙已》,印象最深的是這麼一段——有幾回,鄰舍孩子聽得笑聲,也趕熱鬧,圍住了孔乙已。他便給他們茴香豆吃,一人一顆。孩子吃完豆,仍然不散,眼睛都望著碟子。孔乙已著了慌,伸開五指將碟子罩住,彎腰下去說道,“不多了,我已經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豆,自己搖頭說,“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於是這一群孩子都在笑聲裏走散了。——這個舊時代中國落魄知識份子的形象,便活靈活現地烙在了記憶中。如今身臨“鹹亨其境,感受這個典型人物活動的典型環境,孔乙已的形象就更鮮明了。據端菜的夥計介紹,早年來這兒喝酒的,確有一位特別的“長衫主顧”,人稱“孟夫子”,他是魯迅家的鄰居,屢試不第,窮愁潦倒,嗜酒如命,曾在新台門周氏私塾裏幫忙抄寫文牘。魯迅當年就是以“孟夫子”為生活原型,塑造了“孔乙已”這一藝術形象。
小店名氣大,老酒醉人多。其實,“鹹亨”的花雕跟別處一樣,孔乙已的茴香豆也很普通,然而它們滲透了魯迅先生的藝術觀照,經過了文化的發酵和提煉,被賦予一種獨特的精神味道,所以才顯得風味格外醇厚。就象瞿顥傾注愁緒的七律《黃鶴樓》使名樓流芳千古,陳逸飛眷戀故土的畫作《故鄉的回憶》把周莊推向世界一樣,從某種意義上說,鹹亨爆滿的“酒客”也是沖著魯迅深沉的文筆而來,他們是在喝一種紹興風情,吃一種精粹文化,求一段人生經歷,留一段難忘回味。
令人難忘的回味舉目皆是,瞧,天井上方搭著古式遮陽蓬,通往店堂的月洞門上寫著“不醉無歸”的橫批,右邊回廊牆根橫堆著幾排朴拙的陶酒壇,牆上則是一大幅青灰色的紹興老城壁畫:麟次櫛比的青瓦屋被石板街分割、繞城而轉的河上有烏蓬船擺渡。令人不禁回憶起魯迅筆下的孔乙已時代。天井後是紅燈高掛、酒旗飄揚的咸亨樓。抬腳上樓,環樓的木靠回廊旁次弟擺開小天堂、女兒春、三杯軟、大雅堂等包廂,其間不乏名人墨蹟,其中一幅題有《群仙會》的書法作品寫著:辛未年十月十七日,全國電影藝術家來紹興參加謝晉電影回顧展,聚於鹹亨,杯觴交錯,不知老之將至,是為記。落款是孔乙已同鄉謝晉及李准、汪洋、魯彥周、李存葆、祝希娟等。
“鹹亨”兩字最早見於《易經.坤卦》“品物鹹亨”句中,意為“萬事吉利,財運亨通”,然而百年前由於時揹運厄,這家由魯迅族叔主持店務的酒店只開張數年便告關門大吉。如今,因為有了民族之魂魯迅先生的情感注入和品牌效應,這爿酒店才名符其實地大紅大紫起來,不僅在旁邊搭建起三星級的上萬平米新樓,還在北京、南京等地開設分號,成為融名城、名士、名酒風情於一體的江南名店,並在10多個國家註冊了品牌商標。
一個作家,一部作品,可以刻劃一個時代、影響幾代讀者、創造著名品牌。這就是我在“鹹亨”吃茴香豆吃出的回味。